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亿博体育开户网页版 第二章 朝秦暮楚


更新日期:2021-08-27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不过文化的认同却是超时空的,而且,越是远在他乡,就越是怀念故土。客家人从北国中原来到南方蛮荒之地,虽然也得“入乡随俗”,但决不肯轻易苟同,相反,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顽固地保持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和语言习惯。

    一、英雄与美人

    南方六大方言中,资格最老的是吴语。

    吴语据说已经有三千多年历史了。它可以追溯到商朝末年的一次大移民,这次移民是太伯和仲雍领导的。太伯和仲雍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儿子。古公亶父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大约当爹的总有些偏心,要心疼小儿子一些,又尤其喜欢季历的儿子姬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太伯和仲雍一看没戏,就带着族人跑得无影无踪,史书上的说法是“让贤”。但如果是让贤,自己躲起来就是,干吗把手下的精兵强将统统带走?又何必连周族的衣服都不穿了,“断发文身”,作“野蛮人”状,公然摆出一副不合作的姿态?分明是和老爹、老弟都翻了脸,没准还是被打跑的。反正“打不赢就往南方跑”,也是炎黄时代就创立了的光荣传统,没什么稀罕,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太伯和仲雍这一跑,就跑得远了,从陕西的岐山一直跑到江苏的苏州、无锡、常州一带,这才站住了脚跟,号称“句吴”。江南这地方,现在是富得流油,当年却是蛮荒之地,叫“荆蛮”。移民也是早就有了的,在绍兴、诸暨一带,是夏禹的苗裔,据说是夏王少康派来给大禹守陵的,叫“於越”。他们的习俗,也是“断发文身”,或者“披发文身”,大约还保持着夏代的原始风貌,祖上则是中原的羌族。太伯和仲雍他们祖上也是中原的羌族,也“断发文身”,这可真是“五百年前是一家”了。

    可惜现在是亲兄弟的,尚且难免祸起萧墙,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又哪里靠得住?所以后到的“句吴”,和先来的“於越”,也免不了刀兵相见,鹬蚌相争。吴越之间的战争,也不知打了多少年,最后打出个“卧薪尝胆”的故事来。不过吴越两族的文化,毕竟相通之处甚多,正所谓“交通属,习俗同,语言通”,何况还有需要合作的时候?正如孙子兵法所言:“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同舟共济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总之吴越两国的交往是很多的。不管是战,还是和,总归要沟通,也要融合,彼此之间也会相互影响。于是吴越两国的“国语”,就成为今天吴语的原型。直到现在,除宁镇一带“失守沦陷”外,吴方言区,大体上也就是当年吴越两国的地盘。

    吴语的代表是苏州话。苏州话也被称作“吴侬软语”,侬,是典型的吴语。吴人自称我侬,称别人为他侬、渠侬、个侬,现在则称“你”为侬,反正不管什么人,都是侬,所以叫“吴侬”。不过侬则侬矣,软却不一定,宁波话就不软,因此有“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讲话”的说法。事实上吴人和越人原先都尚武好斗。吴王金钩越王剑,吴人更是兵器制造专家。春秋时,最好的兵器都是吴国的兵工厂里打造出来的。什么吴戈、吴钩、吴干,都是。《楚辞》上说:“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毅兮短兵接。”(《国疡》)应该说是当时战场上的真实写照。难怪伍子青要报仇雪恨杀楚王,不找别人,非到吴国搬兵不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吴王好剑术,国人多伤疤。”风气风尚如此,吴语怎么会软?

    吴国出兵器,也出丝绸;出英雄,也出美女。吴国的丝绸叫吴绞,吴国的美女叫吴娃,也叫吴姬、吴娘。越国也出美女,叫越艳。“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李白),弄得吴人和越人都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吴国也被越国派出的色情间谋所颠覆。再说越人还擅长诅咒,其禁咒术就叫“越方”,越巫、越祝也让人谈虎色变,吴国岂能不亡?

    然而后来越国又被楚国所灭。再说南方从来就打不过北方。吴也好,越也好,楚也好,最后都被北方来的强秦统一了去,南方之强变成了北方的刀下之羊。

    此后兵战就开始改成商战了。吴盐胜雪,吴羊奇白,富庶的南方有足够的能力在经济上征服北方。打造兵器的手艺自然也只好用来做剪刀,叫“吴刀”。“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以柔克刚的结果是吴语开始变得甜糯绵软,终于变成所谓“吴侬软语”。

    不过,在几乎举国上下都以北方话那种粗犷硬朗铿锵有力为尚时,这种轻柔悠扬婉转文雅的“吴音”,却有一份难得的可贵。自古江南多才子,我不知道这和他们都说吴语是否有关,但文化要求多样,不喜欢单一,总是不争的事实。

    认真说来,吴语虽然也是南方方言中个性特征比较鲜明的一种,但与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闽语相比,和北方官话还算是比较接近的。在词汇和语法两方面,吴方言和普通话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区别主要在腔调。比方说保留浊音,复元音韵母都读成单元音,摆(bai)读ba,悲(bei)读be,飞(fei)读fi等,这也不奇怪。吴方言区毕竟是南北方言交锋的前沿阵地,一点不变也是不可能的。长江以南,连南京、镇江都变成了北方方言区,“柔弱”的苏州居然能“顶住”,我们实在该说一声“不简单”!

    有人说,人生三大悲哀: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江郎才尽。吴语是否英雄末路,我们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它并未江郎才尽,大约也还没到美人迟暮的份上。

    二、行尽潇湘到洞庭

    相比而言,楚国的情况要差得多。

    楚国原本也是南方之强。春秋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有它,战国七雄(秦、齐、楚、燕、赵、魏、韩)也有它,而且五霸也好,七雄也好,要说地大物博人口多,还得数楚国。战国时,楚的疆域,东至海滨,北至中原,西有黔中,南有苍梧,差不多占了当时中国的半壁江山。

    楚人原来也是“南蛮”,举姓,西周时立国于荆山一带,周人管他们叫“荆蛮”。武王伐纣时,楚人也随了大流,算是“同盟国”。因此后来论功行赏,坐地分赃,也有楚的一份。然而只封了个子爵,四等,可见地位之低。后来楚国一天天强大,也就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要“问鼎中原”。九鼎,是三代时的传国之宝,政权的象征。楚子居然借着周王派人来劳军的时候,问九鼎有多大多重,那意思便很明显。

    楚人也有资格牛逼。因为楚人比吴人和越人都尚武好斗,而且还有一股子蛮劲。湘语中至今还有一个词,叫“霸蛮”(不管条件怎样,硬要如何如何的意思)。又霸又蛮,当是楚人的性格。然而楚人霸则霸矣,蛮则蛮矣,智商却不低。楚辞是可以和北方歌诗平分秋色的,楚歌也不比吴歌差,楚国的政治家更是多为栋梁之材。搞历史的人都知道,自古以来,“惟楚有才”,虽然“楚才”难免会被“晋用”。

    自强不息的楚人也不以南人为耻,上下君臣,都自称蛮夷,专一和华夏诸侯作对,五年不出兵,就算是奇耻大辱,死后不得见祖先。春秋前后,楚吞并的诸侯国,大大小小四十五个,越国就是被他灭掉的。也就是说,楚国原本也有资格有条件统一中国,所以,秦灭六国,楚最不服,以至于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

    不过,亡秦的虽然是楚人(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都可以算是楚人),汉代的皇帝也像楚王一样好细腰(能作掌中舞的赵飞燕就是典型),统一了的中国的政治中心还是在北方。楚语不但没能成为“国语”,反倒是楚都所在的湖北,也基本上变成了北方方言区。只有战国时才被楚人占领的湖南,还保留着古楚语的一个分支——南楚江湘,它后来就发展成又一种南方方言——湘语。

    在南方六大方言中,湘语也许要算是最可怜的一个。它的使用人口不算最少。最少的是赣语,只占汉族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多一点。次为闽语和客家话,各占百分之四。湘语则和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差不多,各占百分之五,在南方方言中仅次于吴语。但湘语的地位和影响,又岂敢望吴语、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之项背?就连和闽语、客家话,也不能比。这也没法子,人家财大气粗么!上海和长江三角区说吴语,香港、广州说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台湾、福建说闽语,客家则动不动就开世界客籍大会,聚在一起说客家话,湘语哪有这个条件?

    可见光是人多,也未必顶用。事实上湘语的地盘最小,受其他方言的影响最多,内部的分歧也很大,纯粹的湘语方言点又一天比一天少,以至于有人怀疑它是不是还有资格作为一种独立的方言,和其他六大方言平起平坐。也有人干脆主张将湘语和赣语合并,并称为湘赣方言,或者将湘语“五马分尸”,分别归属西南方言、客家方言和赣方言。

    说起来湘语也是窝囊。湘语,顾名思义也就是湖南话,然而湖南一省之中,真正说湘语的不过三十多个县市,连一省的半数都不到,其他地方分别被西南方言和赣客方言占领。西南方言占据了湖南西北、湘水以南和京广线以西广大地区,赣客方言则占据了湘东狭长的一带,留给湘语的地盘所剩无几。即便是湘语方言区,也分新湘语和老湘语。新湘语流行在长沙、益阳、株州、湘潭等城市,老湘语流行于宁乡、湘乡、双峰、衡阳等地。湘谚有云:“长沙里手(内行)湘潭俏(漂亮),湘乡嗯啊做牛叫。”可见新老湘语之间也是不能对话的。如果按照某些方言学家的意见,把新湘语归入西南方言,湘语的地盘可就所剩无几,更加少得可怜了。

    其实楚语的地盘原来还是蛮大的,少说也占有湘鄂两省,但既然连楚王都守不住他的领地,湘语又能如何?能有这一亩三分自留地,没准还得感谢秦始皇设了长沙郡,又幸亏还有个洞庭湖,好歹能抵挡一阵。可惜即便长江天堑,也未必能抵挡北方方言的凌厉攻势。“吴王”那边,宁镇“失守”;“楚王”这里,两湖“沦陷”。这也难怪。吴楚两地,毕竟都在南方方言区的最北边,所谓“首当其冲”之地,对手又强大无比,便难免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吴语从江苏退到浙江,湘语(或楚语)从湖北退到湖南,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湘语的处境比吴语更难,东西南北都被其他方言(赣、客、粤、西南官话)包围,简直就是四面楚歌(或四面都不唱楚歌)。吴语好歹还有个东海作后盾,可以背水一战的。

    吴楚(湘)命运多鲜,还因为它们是资格最老的方言。创业易,守成难,老的总是不如新的有生命力。北方方言日新月异,开拓进取,赣客方言后起之秀,方兴未艾,吴湘方言区被它们蚕食,也是势所必然。

    三、吴楚东南拆

    湘语和楚语是嫡亲,和吴语则是表亲。

    楚语和吴语曾被看作同一种方言,而且就叫“吴楚”。这也不奇怪,吴与楚都是“荆蛮”嘛!再说越灭吴,楚灭越,他们也曾统一过,所以古楚语和古吴语是比较接近的。直到现在,湘语和吴语还有不少相同之处。比如“吃”,便都念作“恰”,只不过声调不一样,也就是腔同调不同。父亲叫“爷”,读如“衙”,也一样。从这些蛛丝马迹看,吴语和楚语的关系在历史上很可能非同一般。

    事实上直到隋唐,吴语和楚语还被看作一种大方言。陆法言说:“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切韵》)陆德明说:“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钜异,或失在浮浅,或滞于沉浊。”(《经典释文》他说的“河北”,就是“燕赵”;他说的“江南”,就是“吴楚”。颜之推也说南方水土柔和,所以说话声音清而切;北方山水深厚,所以说话声音浊而钝。可见吴楚之同远大于南北之同,南北之异也远大于吴楚之异。要是它们就这么联起手来,南方的方言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然而一把刀子却从吴楚之间插了进来。

    这把刀子就是赣语。

    顾名思义,赣语就是江西话。不过,说赣语就是江西话,就和说湘语就是湖南话一样,并不准确。因为湖南人并不都说湘语,还有说北方话(西南官话)和客家话的;江西人也并不都说赣语,还有说北方话(江淮官话)和客家话的。西南官话、江淮官话和客家方言这么一挤兑,湘语和赣语就很可怜,连自己一省的地盘都守不住。但要说湘语主要在湖南,赣语主要在江西,也不算错。

    江西这地方,历史上叫做“吴头楚尾”,春秋时是吴、越、楚三国的交界处,汉代又介乎荆(荆州)、扬(扬州)之间,是个“三不管”的空子:楚不管,吴不管,越也不管,结果,古时这块地方的方言,就有点不三不四,不明不白,连汉代的方言学家扬雄都弄不清楚,只好留下一片空白(也可能那时人烟稀少,语言方面根本就乏善可陈)。其实直到现在,赣语的特征也还不十分明显,而且来历不明,就像江西菜一样,不南不北,不东不西,没什么“特色”。

    是空子,就有人钻。西晋末年,八王混战,五胡乱华,匈奴、鲜卑、揭、氏、羌,杀过来杀过去,中原地区就很不安定,一直处于动荡之中。东晋末年,战乱更加剧烈,中原汉人就开始大规模地往南跑,有的便跑到了江西。唐末和宋末,中原汉人又多次大批南迁。这一次跑得就远了。跨黄河,过长江,越淮河,渡赣水,一直跑到广东、福建,跑到后来成为客家方言区的地方。

    这些南迁的汉人都要经过江西,江西就像是一个中转钻。那时又没有大京九,即便是逃难,也走不快。也有走不动的,就干脆留了下来。但不管是过路的,还是留下的,也都要把当时中原的方言带到这里。赣中、赣北人说话,原本就既不如吴人之“清”,又不如楚人之“楚”,有些不清不楚。现在再让北方官话接二连三这么一搅和,就更加不三不四,结果,赣语就成了非吴非楚非中原的“怪话”。

    事实上赣语的特征可能也是最不明显突出的。它南部接近客家方言,北部接近江淮方言,西部和湘语拉拉扯扯,东部又和闽语黏黏糊糊,疆域从来就没弄清楚过。赣语的语音也怪怪的,浊音都变成了清音,这和普通话是一样的,但普通话中浊音变清音是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赣语却一律送气,又和客家话是一样的。长沙人蓝男不分,泥犁却分得很清楚,南昌人也一样。武汉人喜欢用“倒”这个虚词,意思相当于“着”,南昌人也这么说:“坐倒”(坐着)、“站倒”(站着)。成都人也说“倒”,比如“牛都过得倒你过不倒”,这里的“倒”就是“了”的意思。成都人不说“坐倒”、“站倒”,而说“坐起”、“站起”。同样,武汉人也不说“拿一本书倒(给)我”,而说“拿一本书把(给)我”。只有在赣语中,“倒”才既有“着”的意思,又有“给”的意思。

    赣语,明摆着是个混血儿。

    它也是一个奇迹。在吴语、楚语这些老方言节节败退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它居然能作为一种新方言在夹缝中生长起来,还赢得了和吴、湘、闽、粤平起平坐的地位,真的让人刮目了。江西这地方,先前可没有这样得意过。

    然而这样一来,吴楚之间的联系也就被切断了。吴楚之间的联系原本就很松散,赣语一刀切将过来,便连藕断丝连也很难做到。中唐以后,大批移民从中原经赣北、赣中向赣南挺进,这个口子也就越撕越大,最后,不但吴语与湘语从此天各一方,而且闽语也被限制在东南一隅,除了往台湾岛和海南岛上跳,再没别的出路。

    四、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和赣语一起“分裂”吴楚的,还有客家话。

    客家,是相对“土著”而言。先入为主,后来为客,客家也就是移民,客家话也就是移民的语言。不过不是所有的移民都叫客家,也不是所有的移民都说客家话。所谓“客家”,特指在公元四世纪初(西晋末年)、九世纪末(唐朝末年)和十三世纪初(南宋末年)从黄河流域迁徙到南方,现居广东、福建、广西、江西、湖南、台湾等省区的移民。他们祖上是北方人,到南方来是出于无奈。然而“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那些先来的便把他们叫做“客家”,甚至不承认他们是汉族,管他们叫“犭+客”。客家人当然不能接受。为了“反客为主”,也为了“自强不息”,便考证出自己是华夏正宗,其祖上居住的地方,大约北起并州上党(山西),西届司州弘农(陕西),东达扬州淮南(江苏),中至豫州新蔡(河南),也就是黄河以南,淮河以北,汝水之东,颍水之西,地地道道的中原。

    中原总是要打仗的,那里从来就是问鼎逐鹿之地。问鼎逐鹿当然是一种英雄业绩,只可惜这种英雄业绩和老百姓没多少关系。反倒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的成果只属于少数英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灾难却得由老百姓来承担。因此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便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仓皇出逃。据历史记载和学者考证,客家人的大规模迁徙一共有五次,前三次都是从北往南跑。第一次跑到赣北、赣中,第二次跑到闽西、赣南,第三次跑到粤东、粤北。越跑,离自己的家乡越远。

    不过文化的认同却是超时空的。而且,越是远在他乡,就越是怀念故土。客家人从北国中原来到南方蛮荒之地,虽然也得“入乡随俗”,但决不肯轻易苟同。相反,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顽固地保持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和语言习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和现如今打工青年的只身南下不同,那时的南迁是集团军式的。不但是拖家带口倾巢而出,而且往往是整个家族成建制地集体迁移。血缘纽带并未割断,宗教关系照旧保存,风俗习惯也依然故我。原来是什么关系,现在还是什么关系;原来怎么过日子,现在还怎么过日子;原来怎么说话,现在还怎么说话,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

    然而换了地方和没换地方总归不一样。虽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但杭州毕竟不是汴州。逃到杭州的汴州人慢慢开始说吴语,同时原来的杭州人也慢慢开始说官话,因此现在的杭州话便有一种半吴语半官话的特征,和其他吴语区颇不一样。客家来到远离故土的南方,语言一点都不变,似乎也不可能。

    不过客家先民的移居地不是杭州,而是闽粤赣与世隔绝的闭塞山区。穷乡僻壤,山川阻隔,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天高皇帝远,这就使客家先民有可能维持自己的文化习俗和语言习惯,而“宁卖祖宗田,不改祖宗言”也恰恰正是客家人的口号。但这样一来,他们和故土的关系就有点尴尬了,——他这里一厢情愿地保持着旧时风貌,“传世三十,历年七百,而守其语言不少变”(广东梅县客家人黄遵宪语),中原那边却早已“换了人间”,说起话来满不再是当年那个“中原音韵”,结果,客家便走到哪里都是“客”。在移居地,是客;回到中原,也是客。中原老乡的子孙后代见了他们,听着他们那一口现代中原人也不懂的“中原话”,真的要“笑问客从何处来”了。

    客家如此不肯“客随主便”,与土著便难免有些格格不入,土客矛盾也时时烽烟骤起不可开交。这就迫使客家人更加抱团扎堆,高筑墙,广积粮,建立自己的根据地。闽西土楼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客家社区建筑。土楼被“老外”誉为“天上掉下的飞碟,地上长出的蘑菇”,但在我看来,它怎么看都怎么像个大碉堡。体大,楼高,墙厚,处处设防,易守难攻。土楼之中,水井、粮仓、畜圈,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土电话”,可以一呼百应。几十上百户人家在这里聚族而居,简直就像生活在一个全面设防的城市之中。

    可惜土楼再大,也有住不下的时候,贫瘠的山田也无法让日益增长的人口都吃饱肚子,而摩擦和械斗又屡禁不止,于是一部分客家人便只好再次远走他乡。有的到了四川,有的到了广西,有的到了台湾,有的到了湖南,还有的到了海南岛,但都说客家话。在广西的叫“新民话”或“麻介话”,在四川的叫“土广东话”。其实客家话不能算是广东话,连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都不能说就是广东话,客家话又怎么能说是广东话?只不过客家话的大本营在广东梅县,四川的客家人也是从粤东北迁移过去的。四川人分不清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和客家话,也就只好管客家话叫“土广东话”了。

    四川、广西、台湾、湖南、海南岛的客家人,主要是清代康乾之际和乾嘉之后从粤东北、赣南和粤中出走的,他们已经不好再算北方人,他们说的话也不好再算北方话。不管他们说的话如何地“客味甚浓”,也只能说是一种南方方言。其与普通话之间的差别,虽然没有闽语、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和吴语那么大,也同样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一个族群从西晋开始就南下做“客”,一做做了上千年,而且还到处做客,这可真是个奇迹,因此也有认为客家不是什么“客”,反倒可能是“土著”的。比较靠得住的是李如龙先生的结论:客家先民主要是晚唐五代时期南下的中原汉人,客家方言的定型,则时在两宋之际,地在闽西赣南。不过,客家人从晋南、陕东、豫中、苏北跑到赣南、闽西、粤东北,又跑到四川、广西、台湾、湖南、海南岛,历时数百年,跨地数千里,实在很是辛苦,我们还是“英雄不问出处”吧!

    五、一堆石头

    如果如赣语像刀,客家话像圈子,那么闽语就像是石头,而且是活化石。

    闽语的形态是很古老的,老得有时候你会觉得福建人说话简直就是在说古汉语:你叫汝,他叫伊,吃叫食,走叫行,脸叫面,黑叫乌,锅叫鼎,绳叫索,翅膀叫翼,图章叫印,房子叫厝,棉袄叫裘。当两个福建人相互询问“食糜未”(喝过粥没有)或“有伫无”(在不在家)时,你会不会觉得自己进了时间隧道?

    闽语既古又怪,既老又杂。闽语原本又叫“福佬话”。福佬,是后来之客家对先到之闽人的称呼。反正福佬就是闽人,或福建人,但福佬话却不好说就是福建话。实际上没什么笼而统之的福建话,只有闽南话、闽北话、闽东话、闽中话、莆仙话等等,它们都是福建话,却又都不能对话。这正是福建不同于广东、湖南、江西之处。广东人听不懂广东人说话,是因为他们并不都说广东话(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湖南人听不懂湖南人说话;江西人听不懂江西人说话,也是因为他们并不都说湖南话(湘语)或江西话(赣语),比方还有说客家话等等。然而福建人听不懂福建人说话,却是因为他们都说福建话(闽语),这可真是没有道理可讲。

    事实上闽语也是汉语中内部分歧最大、语音现象最复杂的一个大方言。它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堆石头。往大里数,是三块,闽南话、闽北话、闽东话,闽中话和莆仙话则是夹在这三块大石头中的小石头。细数,也有数出六块或九块的。石头堆在一起,挤得再紧,也各是各。闽语就是这样。闽南话、闽北话、闽东话、闽中话、莆仙话,这些“石头”之间的缝隙,很可能比某些大方言之间的差异还大。所以福建人和福建人坐在一起,弄不好就是大眼瞪小眼,鸡同鸭讲,不知所云。

    看来,弄清闽语的形成,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福佬的祖上多半也是北方人。起先来的是吴人,是孙权称霸东南时从江苏、浙江跑到福建来搞“开发”的。他们把“吴楚”、“江淮”方言带到了福建,所以闽语当中,还保留了不少原始吴语的特征。准确地说,那时的闽中,有古吴语,有古楚语,当然还有古闽越语。福建方言是多源的。

    不过这些先期入闽的吴人和孙吴政权一样没成什么大气候。真正成了气候的还是中原来的汉人。他们从中原跑到福建来,原因也很多:有“避乱”的,有“征蛮”的,有“谪遣”的。比如韩愈,就是“谪遣”。韩愈谪贬之地虽然在广东潮州,但那正是闽南话方言区。韩愈也好生了得,让潮州的山山水水都姓了韩(韩山、韩水)。不难想象,如果跑到福建的是一大批韩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中原汉人的大规模入闽,是在西晋末年永嘉丧乱以后。那时中原人每六个就有一个渡江避乱,一等的“望族”随皇室定居在富庶的江浙,而且把宁镇一带的方言从吴语变成了官话;二等、三等的只好继续往南跑,所谓“衣冠八族”入闽,说的大约就是这些人。入闽的路线大约有海陆两路,定居点则有三个中心,即建瓯、福州、泉州。所以,后来建瓯话、福州话和泉州话就分别成为闽北话、闽东话和闽南话的代表。当然,现在闽南话的代表已变成厦门话了。这很让泉州人私下里嘀嘀咕咕,不以为然,因为厦门本属同安县,而同安县又属泉州府。但这就像上海话终于取代苏州话成为吴语代表一样,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谁财大,谁气粗。

    迁徙的时间也主要有三次:第一次在南梁,主要定居于闽北;第二次在初唐,主要定居于闽南;第三次在五代,主要定居于闽东。“中原汉人三次入闽之后,闽方言便都定型了。”(李如龙《福建方言》)

    最初入闽的中原汉人虽然分散在闽北、闽东和闽南,当真要说话,大约还是听得懂的。但闽北、闽东和闽南,毕竟山河阻隔,道路崎岖,既不同风,亦不同俗。说起来福建的情况也是特殊,首先是天高皇帝远,北面有吴语挡着,南边有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堵着,西边呢,又有赣语和客家话拦着。就是想和北方说几句话,也没了可能。所以反倒是远离中原的福建,保留的古语古音最多。其次,福建的地理环境也特别,移民总是伴水而居的,如果水系较长,移民们也可能溯流而上,或顺江而下,进入别的地区。然而福建的河流都比较短,又大多独流入海,河与河之间又有高大的分水岭隔着,移民们便只好分别在晋江流域(闽南)、建溪富屯溪流域(闽北)和闽江下游一带(闽东)互不搭界地各自折腾。鸡犬之声既不能相闻,也就更加老死不相往来。没有往来,也就生分了,最后,便连话都不通。

    实际上闽语内部最大的分歧正在山与海。山,就是西北诸山,闽北、闽中、闽西是也。海,就是东南沿海,闽南、闽东、莆仙是也。二者之间的分野,“恰好与晋代晋安郡和建安郡的分界相重合”(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这也不奇怪。郡县总是因人而设的。从陆路入闽的进入西北山区,伴建溪而居,于是便有建安郡。从海路入闽的进入东南沿海,伴晋江而居,于是便有晋安郡。前者从仙霞岭、武夷山向东南发展,后者从东南沿海向西北推进,等到两郡之间的空间终于填满时,各自的方言却早成定局。后来,本属泉州管辖的木兰溪流域(莆田、仙游)自成一个二级政区(宋元兴化军、明清兴化府),莆仙话便成了闽东话、闽南话这两块大石头之间的小石头。

    历史、地理、政治一齐使劲,八闽也就互不交通。

    六、杂交品种

    说完了闽语,就该来说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

    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和闽语一样,也是和普通话相异程度很高的方言,次则为吴语,再次为湘语、赣语、客家话,和普通话相异程度最小的是北方方言内部各次方言,比如西北方言、西南方言、江淮方言、华北方言。所以,南方六大方言也可以分为三组:闽粤、吴湘、赣客。吴湘形成最早,赣客最晚,闽粤居中。吴湘同源,赣客同代,闽粤的关系则有些微妙。

    如果说吴楚(或吴湘)是远亲,那么闽粤便是近邻。在华夏诸族崛起于中原的“三代”(夏、商、周)时期,闽粤都是“天荒地老”的“荒服”之地。周人别内外,定亲疏,有四夷、八蛮、七闽、百粤各色人等。七闽、百粤排在四夷、八蛮后面,可见在当时华夏民族的眼里,闽人和粤人比“蛮夷”还要“蛮夷”。甚至直到如今,闽人和粤人在不少人眼里仍有“非我族类”之感,因为他们说的话最难懂,风俗习惯也大相径庭。千百年前,和他们说话要“待译而后通”(《盐铁论》),现在如果没有翻译,也还是困难重重。

    百粤也叫百越,可能是指南方的一些少数民族,部落也很多,所以叫“百越”。其中住在浙江的叫“於越”,住在福建的叫“闽越”,住在江西的叫“扬越”,住在广东的叫“南越”,住在安南的叫“骆越”。可见闽粤之间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没准还是同祖同宗,完全应该“同病相怜”乃至“同舟共济”的。然而闽粤文化却并不相同,闽粤之间也少有交通。闽语和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之间的差异,也不比吴语和湘语、赣语和客家话之间的差别小,甚至闽人和粤人在体质上也不太相同。闽人和咱们一样,都是蒙古人种,粤人则被疑为马来人种。其实马来人种也是蒙古人种的一个分支,叫“马来亚种”。但一说“马来人种”,便想到什么安南啦,暹罗啦,爪哇啦,有些“异类”的感觉。

    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也很异类。它和普通话的差异,要多到七成以上。闽语和普通话的差异也有这么多,但闽语是当年中原音韵的遗存。说闽语异类,便未免数典忘祖。再说也没什么人说闽人是“马来人种”。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不三不四,怪里怪气,爪哇人的话,算什么呢?

    其实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也是汉语。在海外许多地方,它还被看作是“正宗”的汉语,形态上也并不比闽语古老。闽语中本字无考的读音很多,普通话填词的歌曲如果改用闽语来唱,就不伦不类,“翻译”成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却没什么关系,因为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有一整套完整的文白读音系统,可以很自然地和普通话对换,所以,和闽语相比,它还是更“现代”的汉语。

    实际上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的源头比闽语还久远。因为中原汉人第一次大规模移民岭南,是在秦代。秦始皇二十五年,大将王翦平定江南及百越,七年后,任嚣、赵佗又再次平定百越,并留下将士五十万人镇守,越汉杂处的局面形成,古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也就初具规模。然而现代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却并不是古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独立发展的产物。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它不断受到中原汉语的影响。特别是汉末唐末宋末这三个时期,中原汉人络绎不绝地进入岭南,其中不乏名门望族、学士文人。这些人代表着比较先进的文化,来头大,水平高,便使当地土著逐渐汉化,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也就一变再变。

    这就和闽语的形成不大一样。闽语的成型是突变的,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的成型则是渐变的。因为对于岭南来说,大规模的移民其事已久,以后所受之影响不过潜移默化,其间有一个漫长的越汉杂处相互磨合的过程。福建就不一样,移民既晚,来势亦凶,不但人数众多,而且往往伴随着中央政权的南移。比如晋室偏安江左,与福建相去不远;隋中叶全福建人丁不过一万五千户,到唐开元时仅泉州就有五万余户人家,可见移民之多。如此铺天盖地,则原先散落在八闽大地的那些闽越土著,也就势必淹没在移民的汪洋大海之中,没多少越汉杂处相互磨合的事情了。

    成功也往往意味着结束。因此突变的闽语便相对比较封闭,渐变的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反倒有一种开放的性格。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是很有一点“拿来主义”精神的。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中外来词汇不少,波(ball球)啦,恤(shirt衬衣)啦,的士(taxi出租车)啦,我们早就耳熟能详。这种现象其他方言中也有,但不如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突出,也不像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那样喜欢搞“中外合资”,同一个词或词组中,一半外来的,一半土生土长的,还要把那外来的词念成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腔。

    其实这正是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的一贯作风。它原本就是中原汉语、当地土话、少数民族语言和外国语的“杂交品种”。直到现在,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中还有不少当年“百越杂处”的痕迹。比如“这”说成“呢”,就和壮、侗、傣、黎、布依语相同或近似。又如细想叫捻,抓住叫揿,一团叫一旧,便是壮语。乜、拧等字都念阴调,也和壮语相似。修饰词放在被修饰词后面,比如客人叫人客,干菜叫菜干,公鸡叫鸡公,牯牛叫牛牯,更是壮语的构词特征。汉语和壮语虽然都属汉藏语系,但毕竟不是同一个语族,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却能将它们融为一体。这种融会贯通、大而化之的神通,正是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和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文化的特征。

    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既然能打通南北东西、古今中外,自然也能打通全省,这就和闽语不同。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是一体化的,闽语则是多元化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文化的影响要比闽语文化的影响大。粤剧远比闽剧或梨园戏、高甲戏、歌仔戏有名,广东音乐也远比福建的南音深入人心。美术方面,广东有岭南画派,福建却乏善可陈,因为福建虽不乏人才,但八闽互不交通,各拿各的号,各吹各的调,锣齐鼓不齐的,没法拧成一股绳,也就不可能和一体化的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文化相抗衡了。难怪海外的华人虽然闽人比粤人多,杏悦娱乐注册资金多少却比闽语吃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