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认为“同时代就是不合时宜”,这句话体现在朱多锦先生身上,是一个多么有力的佐证。他身后的著作诸如《沉思岁月》《发现与批判》,都是以批判的眼光审视这个时代。 倏忽间,朱多锦先生已离开我们整十年了,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他晚年亲手创建的济南七亩园文化沙龙,吸引各地市的文友前来交流互动,产生了较大影响,作为沙龙最早的七人成员之一,我有幸和他相处了数个年头,又因参与编辑文学期刊《华夏文坛》,和作为社长的他有了更深一层的交往。 1994年我在《当代散文》做采编时,就认识孙国章、寒烟等一些诗人;四年后到《齐鲁人物》杂志社做副总编辑,同为副总编的李新民对我说他认识《山东文学》社一个写诗的,叫朱多锦,问我是否知道,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听到先生的名字。那时我还只是个文艺青年,什么体裁都写,什么都不成功,跟泉城文艺界也有些若即若离。一晃多年,2001年到省台有线频道做栏目,面向社会招聘,把一个写作同行、济阳文体局干部杜心鸣招致麾下,通过他结识了济阳作家张志云,再通过张志云结识了朱多锦、魏东建、慧敏、徐树爱、李曾尧等一干文友。 朱多锦先生当时已年届六十,只身在济工作十多年,一直租住着房子,他不算是一个开朗的人,平时不苟言笑,这跟他的生活阅历有关,但相处久了,就会感到他对人有一股亲切感。学生时代赶上“***”,而他却是一个不合辙跟流行的道德观、价值观背道而驰的人,他看不上乡愿,“***”盛极一时时他开始研究“***”,开始否定它,写出了十多万字的《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本质》初稿,自然就受到了迫害,别人大学四年毕业都分配工作了,还让他在聊城“五七”干校劳动。借调到《山东文学》杂志社后,游走奔波于省城和家乡县城之间,在黄河岸畔,在广袤坚韧的鲁北平原,每个周末像候鸟一样,任自己的想象如天下的浮云,那时杂志社都有创收任务,为了生存他低过头,弯过腰,但未失底线。他在七里山小区租住的一室一厅,厨房没一件像样的餐具,没锅没碗,平时都是上街买着吃,这样能挤出更多读书写作的时间。一个诗人越纯粹,他离世俗的功利就越远,当别人谋求财富时,他在埋头磨练艺术,磨砺思辨之剑,他对文学孜孜以求,甚至忽视了自己的健康。 普鲁斯特说“志趣是上帝的号召,只有上帝看中的人才有志趣。”后来我们这六七个人,因为常在一起,因为志趣相同,在他和魏东建的提议下,就筹建起了济南七亩园文化沙龙。2008年8月7日,农历七月初七,沙龙正式成立,宗旨为“华夏九州七亩园,世情万象热眼看。中西融汇成大道,文化大千不拘谈。”并召开了主题为“信仰”的第一次座谈会。朱多锦先生信仰基督教,说“七”在《圣经》里是个吉利的数字,现在咱们一人一亩,要辛勤耕耘啊!从2008年8月到2010年5月间,七亩园就举办了20次沙龙活动,学术氛围相当浓厚,每期一个议题,轮到谁谈多谈少都得发言,其他人则侧耳静听,多人做着笔记。我们谈“信仰”,谈“历史”、“命运”、“人性”、“灵魂”、“诗歌”,谈“文人的文品与人品”、“做官与为文”、“使命与宿命”、“思考我们的思考”等等,应该说,沙龙在学术上有尖锐性,应了“术业有专攻”那句古话。后来的“中国现代诗形式问题”、“当代诗歌的自觉写作与自在写作”、“诸葛亮文学人物批判”等主题学术研讨会,通过深入探讨,都达到了拨云见日、眼前豁然一亮的效果。不仅如此,沙龙还召开了多次个人作品研讨会,对部分作家的成长起到了很好的助推作用。 作为沙龙学委主持,他带给大家的是斧刃一样锋利有力的思想,对我们这些人有过强烈的影响。他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七思书”》,他的鲁迅研究,都有很深刻的思考。在谈“命运”主题时,他认为人的命运就是你遇到和可能遇到的周围的人,“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遇到的是谁?”谈“使命”时,他说“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没有自己的使命,都是务虚、务利、务名。巴勒斯坦的哈马斯动不动就进行人肉炸弹袭击,这在中国人看来不可思议,傻瓜!但那是他们的使命。”谈“做官与为文”时,他批评说“幻想两条腿走路的官员,能写成气候的少之又少。你做官可能政治上成熟,是个专业人才,但不可能同时也是为文的专家,没那样的好事,或者说有那样的好事都让你占了的很少。那些在任时写得不亦乐乎,一离任就撩笔清闲去了的,都不是真正的文人。”作为老一代的知识分子,在谈“文品与人品”时,他说有德者必有言,文品与人品有一定的同源性和一致性。当时我还有些异议的,现在也渐渐理解了。 朱多锦先生要大家做谦谦君子,认为一个人的个性该像岩石那样坚固,不要过于追求实利,要有精神上的安宁。他又对七亩园寄予厚望,“七亩园会出人才,和七亩园有交往的人,将来也可能会有成就。我有好多希望寄托在大家身上。前清时济南就有‘秋柳诗社’这样的文化沙龙,以前‘创造社’成立时也没想到名垂青史,但后来做到了。戴望舒编的《现代》,最初也只是个同人杂志,后来却有了‘现代派’,咱们济南七亩园也会载入史册,也会形成一个气候,会影响到很多人!”随着沙龙声名远播,泗水苏富宽,泰安张茂田,肥城黄秀峰、王德席,宁阳赵振然,齐河张庆岭、华锋,都先后远道而来参加活动。六年不曾间断的沙龙,陪伴了朱多锦先生的晚年,对长期参与的诸位文朋诗友也是一种锤炼。在他看来,文学,几乎没有老师,都是一个悟的进程。其本身关注的从来都是个性、个人命运和人性的问题,是通过个别来反映一般的,一到文学成了工具,个性和个体便不见了,所以也就失去了文学本身。他认为灵魂是创作之源,如果你是一个纯唯物主义者,创作上没有情感笼罩,那你什么也写不出来。写诗的人,要在盐水里泡过,在碱水里泡过,在苦水里泡过,才有可能成为一个诗人。他评价沙龙成员王松时说,“王松的诗是流出来的,他爸爸王雷的诗是写出来的。”针对我的诗歌创作,2012年3月的沙龙活动上,他在盘点成员创作成绩时说,“对于霁良,我也不能说他是继承我的衣钵,但他是这个路子,是我这么走的路子,今后要目标专一别撂挑,休整可以,别间断。”我知道我的诗有待改进,如果先生多活几年,看到七亩园有那么多人加入了省作协和中国作协,拿了那么多的文学奖项,出了那么多的书,会更加感到欣慰。 大学时代开始写诗,十八年《山东文学》社诗栏编辑的沉淀,朱多锦先生的诗歌已是山东诗歌界绕不开的一道山梁。他那个年龄段的诗人,之前大都是写传统诗的,担任诗歌编辑以后,他在杂志社接触到寄来的大量“朦胧诗”和“第三代”诗稿件,加之他本人对诗歌的长期研究,意识到自己很需要补“朦胧诗”和“第三代”诗的课,诗写作需要转向。“朦胧诗”之后,“第三代”诗的盘子很大,很多写传统诗的不能适应,平台虽大,大都没能站上去,没能转型,但他成功转型了,他的《城市走狗》可以看作是创作转型的分水岭,这之后的诗,是很值得青年诗人研究的,他后来推崇的自在写作,更是把诗推向了一个更高的高度,把诗推向思辨,是对诗写作的一大跨越。择一事,终一生,他已经走进当代诗歌丛林的更深处,而大多数他那个年龄段的诗人,甚至比他还年轻些的诗人,还逡巡在丛林边。在他看来,写诗不能先找一种思想,再去诠释它,像哲理诗专讲小道理,只是一种感悟,还上升不到哲学的高度。他的《妻意》《父亲的高粱》《归来吧,鹰》等诗歌,都是高致的作品,有着抢眼的视觉形象,经得起咀嚼,读来过目不忘,他离世之后集众人之力出版的《朱多锦新世纪诗选》,堪与省内最著名的诗人诗集并列而毫不逊色,他的诗歌理论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充满了思辨色彩,他本应是能够举起一部巨著的人,惜乎天未假年。七亩园活动期间,《山东文学》社办了不少创作班和文学大赛,都由他来主讲诗歌,并受邀参加了《岁月》杂志搞的“大庆湿地笔会”,主讲了诗歌美感感应场;在《散文百家》搞的邢台笔会上,又讲了文学创作的三情节:——童年、初恋、宗教。后又远赴西安讲诗歌创作,在山东大学第四届研究生作家班上,他条分缕析,对他注重的三情节进一步演绎,让每个学员受益良多。 七亩园有自己的文学期刊《华夏文坛》,每期80个页码近20万字,多年来为上千位作家、诗人和文学爱好者刊发过作品,提携了一大批文学后进,迄今已出刊30多期,《济南时报》《中国诗歌》等都为期刊做过推介。作为民刊,每期都要面对出刊经费问题,朱多锦先生怀着不馁之心,一直坚持在做,那时他用的笔名是“铸鉴”,我从编辑室主任到副主编,参与了部分杂志出刊事宜,有时要开车去泗水的印刷厂校对;寄回济南的清样,他每每校对到深夜,他既近视又花眼,伏于案前,眼镜推到额头上,总要完成终审,把好最后一关。2012年底,他自感年老精力不足,把杂志交给了我和赵方新,由我出任社长兼主编。后赵方新当选齐河作协主席,要主编《齐河文艺》,《华夏文坛》就由我全权负责。 “朱多锦,一个响亮的名字,齐鲁诗坛的一颗亮星。2013年1月30日下午2时却陨落了。”这是著名诗歌评论家吴开晋先生的感叹。先生离开《山东文学》社工作岗位不到两年,他就快速走向了衰老,冥冥中不可测的神恩让命运快速冲向了它的结局。上帝在召唤他,十字架伸开双臂接纳了他,沿着通向另一生命的天路,贡物一样,他把身体交纳。先生已经走远了,也许理智、本能、启示、知识都能证明灵魂的不灭,自卑又自傲的他,走了,去了他神往的天国。 2014年4月初,清明节的第二天,七亩园众多成员驱车百里,到朱多锦先生墓地祭拜,有我、赵方新、孙德奎、石勇、杨传刚、徐树爱、张志云、陈总功、黄秀峰和朱多锦先生的长子朱存真等。在先生逝世的第九个年头,我和浙师大教授王洪岳、诗人魏东建驱车到他墓前祭拜,回来后我写了首短诗—— 先生,九年了 您还没有碑 您归土的村庄正被遗忘 齐河竟还有一程官屯 我与诗友导航误导那里 无一户姓朱,您却在程官庄 若非有误,上午就到了 也许您不希望这样 您修改了会晤时间 也好,旷寂的夕阳下 更适合倾谈 洪岳、我、东建 鲁北黄河边,依齿序参拜 看酒具横陈,生死无界 新的花束替代旧的 先生,头枕滚滚波涛 天国什么模样?疫情下的冬日 我们愿意听您讲讲 ——《谒朱多锦墓》 十年了,在距离黄河一里远的麦田里,先生的坟还那样孤卧着,一个眷恋鲁北这片热土的人,长眠于此。“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谢空山丘。”先生虽然走了,但他的思想依然新颖如故,至今散发着光辉,他的作品流传了下来而没有像帝国那样归还历史的河湾。 主啊!请赐给他永恒的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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