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出这辆车去,大家都特别注意,有人竟自管它叫作“小寡妇”。祥子心里不痛快。他变着法儿不去想它,可是车是一天到晚的跟着自己,他老毛毛咕咕的,似乎不知哪时就要出点岔儿。有时候忽然想起二强子,和二强子的遭遇,他仿佛不是拉着辆车,而是拉着口棺材似的。在这辆车上,他时时看见一些鬼影,仿佛是。
可是,自从拉上这辆车,并没有出什么错儿,虽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天是越来越暖和了,脱了棉的,几乎用不着夹衣,就可以穿单裤单褂了;北平没有多少春天。天长得几乎使人不耐烦了,人人觉得困倦。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转转到四五点钟,已经觉得卖够了力气。太阳可是还老高呢。他不愿再跑,可又不肯收车,犹疑不定的打着长而懒的哈欠。
天是这么长,祥子若是觉得疲倦无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冬天,她可以在炉旁取暖,听着外边的风声,虽然苦闷,可是总还有点“不出去也好”的自慰。现在,火炉搬到檐下,在屋里简直无事可作。院里又是那么脏臭,连棵青草也没有。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们,就是去买趟东西也得直去直来,不敢多散逛一会儿。她好象圈在屋里的一个蜜蜂,白白的看着外边的阳光而飞不出去。跟院里的妇女们,她谈不到一块儿。她们所说的是家长里短,而她是野调无腔的惯了,不爱说,也不爱听这些个。她们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来,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泪来;她的委屈是一些对生活的不满意,她无泪可落,而是想骂谁一顿,出出闷气。她与她们不能彼此了解,所以顶好各干各的,不必过话(注:过话,即交谈。)。
一直到了四月半,她才有了个伴儿。二强子的女儿小福子回来了。小福子的“人”(注:人,在这里是指男人。这种称呼,限用于非正式的男女关系上。)是个军官。他到处都安一份很简单的家,花个一百二百的弄个年轻的姑娘,再买份儿大号的铺板与两张椅子,便能快乐的过些日子。等军队调遣到别处,他撒手一走,连人带铺板放在原处。花这么一百二百的,过一年半载,并不吃亏,单说缝缝洗洗衣服,作饭,等等的小事,要是雇个仆人,连吃带挣的月间不也得花个十块八块的吗?这么娶个姑娘呢,既是仆人,又能陪着睡觉,而且准保干净没病。高兴呢,给她裁件花布大衫,块儿多钱的事。不高兴呢,教她光眼子在家里蹲着,她也没什么办法。等到他开了差呢,他一点也不可惜那份铺板与一两把椅子,因为欠下的两个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给上,把铺板什么折卖了还许不够还这笔账的呢。
小福子就是把铺板卖了,还上房租,只穿着件花洋布大衫,戴着一对银耳环,回到家中来的。
二强子在卖了车以后,除了还上押款与利钱,还剩下二十来块。有时候他觉得是中年丧妻,非常的可怜;别人既不怜惜他,他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东西,自怜自慰。在这种时候,他仿佛跟钱有仇似的,拼命的乱花。有时候他又以为更应当努力去拉车,好好的把两个男孩拉扯大了,将来也好有点指望。在这么想到儿子的时候,他就嘎七马八的买回一大堆食物,给他们俩吃。看他俩狼吞虎咽的吃那些东西,他眼中含着泪,自言自语的说:“没娘的孩子!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饱吃不饱不算一回事,得先让孩子吃足!吃吧!你们长大成人别忘了我就得了!”在这种时候,他的钱也不少花。慢慢的二十来块钱就全垫出去了。
没了钱,再赶上他喝了酒,犯了脾气,他一两天不管孩子们吃了什么。孩子们无法,只好得自己去想主意弄几个铜子,买点东西吃。他们会给办红白事的去打执事,会去跟着土车拾些碎铜烂纸,有时候能买上几个烧饼,有时候只能买一斤麦茬白薯,连皮带须子都吞了下去,有时候俩人才有一个大铜子,只好买了落花生或铁蚕豆,虽然不能挡饥,可是能多嚼一会儿。
小福子回来了,他们见着了亲人,一人抱着她一条腿,没有话可说,只流着泪向她笑。妈妈没有了,姐姐就是妈妈!
二强子对女儿回来,没有什么表示。她回来,就多添了个吃饭的。可是,看着两个儿子那样的欢喜,他也不能不承认家中应当有个女的,给大家作作饭,洗洗衣裳。他不便于说什么,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小福子长得不难看。虽然原先很瘦小,可是自从跟了那个军官以后,很长了些肉,个子也高了些。圆脸,眉眼长得很匀调,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可是结结实实的并不难看。上唇很短,无论是要生气,还是要笑,就先张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齐整的牙来。那个军官就是特别爱她这些牙。露出这些牙,她显出一些呆傻没主意的样子,同时也仿佛有点娇憨。这点神气使她——正如一切贫而不难看的姑娘——象花草似的,只要稍微有点香气或颜色,就被人挑到市上去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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