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他终于快步走了进来,疲惫,甚至还显得有一点点迟钝,眼圈分明虚肿着,同时隐隐透露出一些黑气。邵长水赶紧上前挪开小藤圆桌前的那把高背靠椅,恭请他入座,并招呼服务生赶紧上咖啡——动身上这儿来以前,邵长水着实做了一番调查研究,得知这位“劳爷”近些年颇“沾染”了一些“洋习惯”,比如说,有事没事,总喜欢喝点儿高档咖啡;酒桌上,也会时不时地点一两瓶白兰地、伏特加或毛姆、香槟之类的外国酒。劳爷在小圆桌前站定后,慢慢摘下那副柔软的黑色羔羊皮手套,然后,把几根苍白瘦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桌边上,像个重症哮喘病人似的,吃力地鼓起胸膛,深深地喘吸了两口,再用那含义总是比较隐晦的目光迅速瞥视了一下周边的人与物,这才回过头来,盯住邵长水,嘶哑地,低沉地,同时又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就是那个邵长水?找我,啥事?”
邵长水是昨天下午才接到任务,让他上这儿来约见这位劳爷,给邵长水布置这任务的是他们省公安厅办公室前主任李敏分。李前主任因病离职在家休养都快一年多了,邵长水又是省公安厅刑事侦查总队的人,要派他外差,走组织程序,按说得由总队的领导来布置,即便因为情况特殊,必须由办公室的领导来谈,也应该由在位的领导来谈,怎么也轮不上这样一位已然不管事的“前主任”啊——况且谈的又是那么重要的一档子事,所以,那天当李敏分突然把邵长水找到自己家里布置这任务时,邵长水的确感到非常意外,同时也觉得这事儿办得多少有些“出格”,有些“诡异”,因而也有些“神秘”。但碍于自己刚调到省厅,还没有正式定岗定职,处境微妙,当下里他就没表示任何异议。再说,在调来公安厅以前,他多少也听说了这位李前主任的一点情况。李前主任年龄虽然不算大,四十刚出一点头吧,但警龄不短,二十来年了;父亲也是个老公安,是省厅早期的一位老厅长。此人活动能量相当大,会办事,在本省公安系统内外颇有那么一点影响力。邵长水同时也想到,李前主任此举,肯定不会是“个人行为”。至于这样一个办事本该十分规范的高级政法机关,居然不规范了,这里一定有某种原因,一定牵扯了一些不得不顾及的利害关系。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什么样的利害关系导致了这种不规范,就不是他这么个“新人”该过问的了,恐怕也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能整明白的。邵长水从警也快二十年了,也曾当过一任县公安局副局长。他当然懂得,此时此刻,对于他,惟一能做的,也是他惟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认真地听,坚决地执行。
李敏分当时对他说,你去陶里根找一位叫“劳爷”的老公安。“陶里根”就是眼下他来到的这个边境小城,离省城约七百来公里。这小城原先只是个县城,与俄罗斯隔江相望,历来盛产蓝天白云和狂风暴雪。这些年由于边贸大增,小城发展剧快,前些年升格为地级市,下辖三县两市,不仅从规模上比过去扩大了两三倍,从面貌上来看,也几乎等于全部重新翻造过了似的。
“听说过劳爷吗?”李敏分当时还特地追问了这么一句。
“大概知道一点吧。”邵长水点点头,谦和地答道。
其实李敏分这一问,完全多余。因为,但凡在省公安系统干过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这个“劳爷”的。劳爷,学名劳东林,堂堂一级警督,曾任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大要案支队副支队长,是省里出了名的刑侦专家,曾当选省十大神探,荣获过公安部颁发的二级英模称号,还曾被公安部刑侦局特聘为刑侦顾问,参与过许多震动全国的特大案件的侦破工作。就这么一个让圈里圈外无数人敬仰的“老公安”和“刑侦专家”,几个月前,突然不听所有人劝告,坚决要求脱去警服,辞职下海,抛家别妻,只身来到这个无比遥远的边境小城,在一家民企里当了一个不甚起眼的保卫部经理。
他图啥?
图钱?
不管熟悉不熟悉他的人,但凡听说此事,都会在心里打上这样一个大大的问号,同时也会纷纷地为之惋惜不已。也有人冷笑,说这是他“本性的再一次大暴露”——很多年前,这位曾反复结婚又反复离婚的劳爷,曾因“骄傲自满”、“脱离群众”和“放松自我思想改造”、“贪图生活享受”,在生活作风问题上犯过一次大“错误”,被取消过“二级英模”称号。有人则“深刻”地分析道,他这是被当前那种“一切向钱看”和“追求自我释放”的社会潮流搅的,临老了,还想学那些“弄潮儿”时新一把,拿自己的一生“赌”一回。没得“青春”可赌了,就赌一回“老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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