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沓稿纸早就写满了,而且从颜色上看新旧交杂。显然,这就是他长时间未能完成的那部古航海著作,一件消耗了他多年心血的工作。现在他要从头开始了。我翻动着,一时不能深入进去。一股烧焦什么的气味。他说:“让我们开始吧!我把拟好的提纲给你看看,谈谈你的意见——也想早些看到你的详细计划。”我明白,在这个时候,这种状况之下,我们不可能联合撰写同一部书稿了——这不仅因为他开始的实际上是长期以来正在进行的工作,主要的是他严谨而深邃的思想让人一时难以企及。我们的交谈,特别是一路上的交谈很多,但这还不能是看成统一思想的过程。我们几乎都认为:无论是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还是艺术,严格讲都是一种个人化的独创,它不可能由一种合力完成。于是我们的分与合,不是某种方法的改变,而是对这种劳动本质的维护。他说:“我们将写出不同的文字,它们二者相互不可替代。围绕同一个历史事件,或从描述的角度,或从学术的角度——殊途同归,最后抵达同一个目标,这将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这会是两个平行文本……”
“平行文本!”我重复着,心里一阵冲动。我现在特别想知道的,就是他以前流露过的一句话:“一股进入内心的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过,也有过自己的答案,但还不能确定。如果围绕这次徐福东渡考察给予了新的思维,那它又是什么?是的,我们面对的是所谓的千古一帝,是一段大历史大传奇,惊心动魄!但这个故事裸露在外边的,只是一个方士如何骗人并最终得逞的闹剧——为一个惧怕死亡的帝王寻找长生不老药,骗得五谷百工和三千童年童女,浩浩荡荡一去不归的故事。徐福又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不相信。我尤其不相信这仅仅是一场闹剧。
果然,我发现纪及的提纲中有几个红色的词语,每个后面都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稷下学派——焚书坑儒——琅琊台屠杀——东部思琳城——徐福东渡……
我心里有一扇门渐渐得以敞开。
纪及问我:“最后时刻,徐福船上装了什么?”
我不解地看着他:“史书上记载了嘛,五谷百工,弓弩手,三千童男童女。”
“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思虑着,说:“可能是三千童男童女吧。不知道,应该说都同等重要。”
“我一开始也这样想,后来才多少明白,徐福船上装的主要是‘种子’——其他一切,所有的一切努力,包括花言巧语,都是为了掩盖这个惊人的事实,为了运送‘种子’……”
我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一些种子就这样重要?那些‘五谷’?它会让徐福费尽心机,冒死和秦王周旋?”
“是的。因为这是一些思想的种子,经过焚书坑儒,再经过琅琊台的大屠杀,所剩无几了,需要赶紧抢救。”
我默不做声。我明白了,如果说纪及以前的古航海著作具备了学术上的缜密,如海流滩涂季风岛屿等等复杂资料的周备,那么这一次则有了情感和思想的灵魂——有没有灵魂当然是大不一样的,没有,必是一具徒有其形的躯体而已。我说:“我很快就开始结构这个‘平行文本’,但愿它不至于太差。我担心它配不上这种文本……”
纪及鼓励说:“我们尽力做就好,倾尽全力就好。”
话题回到霍老的传记、那个城市与这个权势人物的关系,特别是“补偿”说——纪及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把这个肥缺白白送给我们,可我们又不领情,最后他会很尴尬——很恼火的。”
我又说到于甜,说娄萌对女儿的一腔赞美、她希望让女儿认识你等等。纪及说其实他和于甜是见过面的,大约是一年前,在一个座谈会上,“她很内秀,不太说话。我们没有说话。她在性格等许多方面与母亲完全不一样。我还记得她那天……”
他的脸有点红,或者是我的错觉。反正他说到于甜时并非无动于衷。“那么我领她来吗?”“不,”他摇头,“等我和王小雯结束的时候。”“准备结束吗?”纪及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我离开时,纪及送了我很远,而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看得出他心里很不平静。分手时他突然问:“你知道有个叫‘蓝毛’的人吧?这个人是一个司机。”
我觉得这名字耳熟。想起来了,他是那个人——霍老的司机嘛!那一次霍老约我们谈话,我们还一起见过这个人嘛。我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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