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芦之下。
这首歌被后人称为“东方朔歌”,这一篇就要结合这首歌谣说说东方朔这个人。
《史记.滑稽列传》记载,东方朔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爱好古代的史传书籍,喜爱儒家经术,博览了诸子百家的著作)。他刚到长安求官时,向公车府一次就呈上了三千枚书写奏书的木简,用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公人才刚刚抬的起。这些奏书放在尚书府,皇帝每天都去读,每次读完就做个记号,就这样一直读了两个月才读完。就这样他被汉武帝任命为郎官(这里是指侍郎﹑郎中等职,为皇帝左右亲近的高级官员)。
他一上任,自己与众不同的突出个性便彰显出来,一时被称为“狂人”。由于他生性幽默,在皇帝面前经常搞的很滑稽,让皇帝大笑,所以汉武帝非常喜欢与他说话,不断的下诏赏赐东方朔在他面前吃饭,而每次他都会把吃剩下的肉全部揣在怀里拿回家,旁若无人,一点儿也不不好意思,衣袖全被油污了。武帝赏给他的绸绢,他也扛着、挑着搬回家去,很是滑稽。他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那就是用这些皇上赏赐的钱财丝帛,娶长安城里年轻美貌的女子为妻,更加奇怪的是,他只使用一年左右就抛弃了,再娶新的。赏赐来的钱财分文不留、全部用在了娶弃女人身上。因此就这样有了一个“狂人”雅号,皇帝周围一半以上的官员都这么叫他,为此,汉武帝还为他辩解、鸣不平呢。
一次,东方朔在店上行走,看着他牛逼哄哄的样子,一位郎官终于忍不住了,对他说道:“人们都认为先生是个狂人。”东方朔这样回答:“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所谓在朝廷里避世隐居的人;而古代的人,不过是在深山里避世隐居罢了。”他经常在酒席上喝的高兴的时候“據地”而歌,那歌是这样唱的:“隐居于尘俗中,避世在金马门。在宫殿中可以避世隐居,使自身得以保全,何必要到深山之中,茅芦之下。”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所谓的“金马门”是指宦官署的大门。因为大门傍边立有铜马,金光灿灿的,所以就被叫为“金马门”。我们再看一下东方朔唱这首歌的姿态,是“據地”,什么是“據”?这个據就是靠、抓,也就是说他喝多的时候,会趴在地上唱歌。这种姿态是很低的,他不是跑出去呼爹叫娘、大骂人间的不平,而是趴在地上悠闲地唱歌。
一个人有了能耐,或者大家都以为你有能耐,在皇帝面前是个红人,但官儿却升不上去,他在同行之间就很难处了,因为人们会不时的拿这个来讥刺他:既然你如何如何,为什么才是这样的一个小官呢。这种嘲笑,直到如今也是会不时的落在那些个郁于底层、有才能却无法升上去的倒霉蛋身上,让他们本已破碎的心灵再次落下一层寒霜。东方朔同样遇到了这个问题,我们看看他是如何来应对这个诘难的。
有一次朝廷汇集了学宫的博士先生们讨论国事,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一起向东方朔发难了,他们这样讥刺并质问他,既然你的本事多的数不过来,见闻广博,聪明善变,天下无双,为什么“您竭力尽忠来侍奉圣明的皇帝,旷日持久,累积了几十年,官位却不过侍郎,地位不过执戟,想来您还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吧?其中的缘故是什么呢?”你看人家苏秦、张仪,一遇上大国君主,就身居高位,惠泽后代,你怎么不行呢?这是一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才大而位卑,这本身就是让人很尴尬的事,何况东方朔这么讨皇帝的欢心却没有被提拔起来呢,其中的辛酸与苦楚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是无法向人说出的。
他这样回答那些质问者,他说这本来就不是你们所能完全理解的,苏秦、张仪的时代是诸侯国相互兼并的时代,有他们发挥才能的空间;而现在圣皇在上,天下承平,恩德遍天下,诸侯朝贡臣服,四夷震慑,把四海之内的疆土像席子般的连接起来,比覆盖的盘盂还要安稳,相干个什么事,易如反掌。无事可做,在这种情况下,贤能与不贤能如何来区分呢?因此许多人都失去了进身做官的门路,如果苏秦、张仪生活在现在他们连一个小小的掌故观都做不到,哪里还敢奢望当常侍侍郎呢!时代不同了,事情也就跟着起变化。但即使这样也应该努力修身养性,姜太公力行仁义七十二年,遇到周文王,一振而起,受封齐国,传国七百年而没有断绝,这就是士人所以日日夜夜、孜孜不倦、研究学问、推行道义而不敢停止的原因。
他接着说,如今世上的隐士,现在虽然不被任用,但能够孤高突起的自立,安然自得的独处,远观许由,近察接舆,谋略如同范例,忠诚符合子胥。天下和平,修身自持,缺少同道,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你们对我还有什么疑问呢?这一席话让那些讥刺他的人默不作声,无言以对。
其实东方朔不能也无法说出自己内心的忧郁与愤懑,但他采取的这种处世方式并不是消极的,只是在表面上看来是这样,他一旦抓住机会,还是要努力做事的。只不过他讽谏皇帝的方法很奇特,不是犯颜直谏,而是非常幽默的在欢笑中完成对皇帝的规谏,这就非常的高明,只要是能做成事,和颜悦色,心情痛快,岂不更好。事实上,东方朔是个高明的心理医生,他往往在让皇帝释解压力的放松中完成自己的目标。
比如一次他通过对一种像麋鹿一样的动物的释名,通过不断的提出自己的个人要求,不断的提高汉武帝的兴趣,直到最后皇帝已经非常兴奋了,他才一下子抖开了包袱,说这种动物叫做驺牙,是个吉兽,它一出现,远方的人就要来归顺。事实上他是通过这种方式谏阻汉武帝不要再对匈奴用兵了,因为当时汉武帝听不得任何劝告,这一招是很管用的,因为这是天降吉祥,是天意。有趣的事,一年以后,匈奴浑邪王果然率领了十万民众来归顺汉朝,让汉武帝感到东方朔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再次赏赐了他很多钱财。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东方朔终于在他临死之前采取了唯一的一次直谏,如果他不痛快的说出去,是死不瞑目的。他这样劝谏汉武帝:“《诗经》上说:‘嗡嗡乱飞的苍蝇,落在篱笆上。和乐近人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言没有法则,扰乱四方的国家。’希望陛下远离奸佞奸诈的小人,斥退他们的谗言。”这就很直截了,没有了任何前缀,完全不是他幽默隐晦的口气了,以至搞的汉武帝也很奇怪地说:“东方朔现在怎么也这样说话了?”不久,东方朔就死了。
东方朔给那些总是慨叹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人找到了一条惬意的隐居之路,这是历来隐士们所没有想到的。历代的隐士都是在远远的离开统治集团,躲在一个角落里,不与统治集团合作,独善其身,自我标高,彰显品德,自生自灭。而东方朔却反其道而行之,进入统治集团的心脏隐居起来,他唱那首歌的姿态就表明了这一点,他的行径看起来很张扬,其实很低调。他的这种隐是很积极的,一旦找到机会,他是要做事的,并且是做大事的。
东方朔所处的时代,正如他分析的那样,一介文士是很难出头的,因为已经失去了那种环境。汉武帝重武,打击匈奴,连年征战,但即使如此像李广、李陵那样没有皇帝姻亲的大将也很难有用武之地,何况他一个没有关系、没有后台、没有人荐举的文人呢。在汉武帝的眼里,他永远是一个可以讲讲笑话、逗逗他开心的弄臣,你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他也不会把你用到你的才能可以担当得起的职位上去。因此,东方朔之隐,实在是一种无奈,也实在是一种悲哀,他与皇帝交往的方式已经把自己拘死了,当然,用别的方法还没有这种方法好呢。
俗语,“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东方朔隐在大汉宫廷的总司令部,出门香车宝马,不断的拿着皇帝的赏赐,不断的玩着京城里最好的美女,悠哉游哉,生活煞是美好,可以称得上是个超级大隐了,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当人们看到这样的一个大才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一生时,心中的滋味不是一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你能说他过得很好吗?他并没有一个实现自己治国理想的用武之地;你能说他过得不好吗?他那么受到皇帝的宠爱。什么是痛苦?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无法去实现,才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痛苦。东方朔内心所有的郁闷与愤怒都被他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滑稽遮掩了,他就以这样一种面孔被书写在了历史里,刻印在后来的阅读者脑中;但最后他的直言还是全部打破了他“隐”的神话,他对现实的关注比任何人都更直接、更忧虑。
当一批又一批东方朔似的人才都四处躲避寻找隐居时,当他们都那样趴在地上高唱这首《东方朔歌》时,这个时代绝不是一个美好的时代,长此以往,当灾难降临到这个国家时,它将难以找到中流砥柱的栋梁之材,那才是真正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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