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的所以为大时代,正如同《神曲》所以为伟大作品:它有天堂,也有地狱;它有神乐,也有血池;它有带翅的天使,也有三头的魔鬼。在这光暗相间,忠邪并存,变化错综的万花洞里,有心胸的要用狮一般的勇气,把自己放在光明的那一边,把火炬投向黑暗处。到把全民族的心都照亮了的时节,我们才算完成了大时代的伟大工作。大时代的意义并不在于敌人炮火的猛烈,我们敢去抵抗,而是在于用我们的鲜血洗净了一切卑污,使复生的中国象初生的婴儿那么纯洁。
一般的说来,人是不容易克服他的兽性的。只有在大时代里的英雄,象神灵附体似的因民族的意志而忘了自己,他才能把原始的兽性完全抛开,成为与神相近的人物。有了这样的神人与英雄,我们才能有虹一般光彩的史诗。
在这种意义之下,先死的必然称“圣”——用个宗教上的名词;因为他的血唤醒了别人对大时代的注意与投入。
易风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北平他看见了,从北平他出来了,他决定去干,不再在阴城等待着甚么。干什么?战争是血肉相拚的事,他去投军。假若他考虑一下,他一定会想到什么为国家保存元气,什么大学生应当继续去求学,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作退避到后方的自解,正如已经厌世,为家人父子设想而不肯决然出家为僧的人一样。他没有考虑这些足以使他馁气的问题。他只觉得敌人必须打退,那么他就去打好了。这很简单,豪爽,而且是根本解决的办法,他看见了侵略,便走上沙场去厮杀。一切顾忌,一切困难,这时候都不在他的心中。他的眼亮起来,胸中象纯青的炉火,没有一点烟,没有一个黑点,空灵而热烈。什么也不想,他已把过去现在及将来完全献给抗战。到了战场便死,或打个十年八载,都好。一念便决定了永生。他不骄傲,也不谦卑,他只是个战士,充实,坦然,心中有些形容不出的喜悦。
他昂然的上了火车。很奇怪,没人拦阻他,车里的军士显然是因过度的疲劳而呼呼的睡着;可是到底很奇怪,他没有想到跳上火车就象蛙跳到水里那么省事。车没停好久,就又开动,走得很慢。易风没有顾得去想,军车为什么可以这样慢慢的爬行。他没有去想这个,也没有去想任何的事情。他只觉得自己是在车中,而车是往前方去,这就对了,够了。象杀完人去自首一样,明知前面是死亡,而大步走上前去,把扁脑瓢靠在车板上,左右的晃动着,不久他就睡着了,把一切都交给了光明的梦。
在他的车开出不久,厉树人,金山,平牧乾,上了另一列车的一间现在改为装人的货车,十分不体面,绝对不舒服的一间车。在行李,行军床,铁箱等的下面露出些臭烂的稻草,草上染过伤兵们的血与尿;在这些东西的空子里有抱着枪打盹的武士,和浑身是油泥烟灰的火夫,大家的头枕在最不宜于作枕头的物体上,大家的脚伸在最不宜于伸脚的地方。大家都不出声,只有一个青年的壮士把根洋蜡插在铁壶的嘴上,细细的看着一张地图。厉树人们上来,他——那个地图的读者——连头也没抬一抬。借着那点烛光与站台上的灯亮,他们三个看出来,即使他们肯下功夫,精确的测量一番,大概也很难找到坐下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去费那个心,只很留神的把脚放在不至引起咒骂的地方,立着。
他们可是很快活。平牧乾没有受过这种苦,但是一路流亡使她晓得这种苦必须忍受。这点苦要是不能受,她知道她就须咒骂时代的不幸,而至少在心理上变成汉奸。还算好,树人和金山找到了唯一的能有倚靠的地点,让给了她,她可以换着腿立着,不至两腿一齐酸痛。堵西汀的介绍信,是在她手里,因为厉与金不相信自己的仔细而交给了她。她只好拿出这封信看着,以便激起自己的勇敢;车内其余的东西实在使她寒心,即便不马上后悔,看久了也总会觉到无望的。
树人的方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手抱在腋下,稳稳的立着。他把命运交给了抗战必胜的信仰,抱着那信仰,就不便再为自己想什么了。
金山简直连立也立不稳,可是他东晃西摇的在那样的环境里设法找出一点好玩的事来。一向自负,现在他可一点也不再想到自己,他的圆眼把车中的一切都看到了,而后觉得都好玩,都有一些趣味。这些好玩的东西,人物,将陪伴着他去了,去到那更好玩、更趣味的地方——那以鲜血浇湿了的大地,以死之争取生存的战场。这时候,他不热烈,也不退缩,只是象为看一部奇书而跑十里路的样子,渴盼着快到那里,看到一切。到那里之后,自然他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不只是立在一旁看热闹。可是,他不再以为因他来到而一切就顺利起来;在战争的里面,他觉出自己的渺小,也就是放开了心与眼,认识了渺小的努力才辐成时代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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