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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说完后,有十几分钟时间,谭宗三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最近以来,他感觉出谭家内部有变化。感觉出雪俦和经易门暗中有活动。他也意识到,无论是“变化”,还是“活动”,矛头的指向,均冲着他谭宗三。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背后主导着这一切的竟会是自己的那些“妈妈”和“奶奶”们。而召集这些“妈妈”和“奶奶”们来反对他的,竟会是他的生身母亲。他真的有些想不通了。他真的有些接受不了了。他从来没有对她们表示过不尊重啊。还是在盛桥的时候,他哪次回上海,不去她们各位的房间里请安问候?哪次不给她们带回一些刚摘的批把刚捞的河蟹河虾大黄鱼还有通州城馒头巷里的脆饼云片糕……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疏忽,那就是他很少(或者应该说是从来也没有)向她们报告过什么请示过什么,也不假装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去向她们讨教一点处理大事的办法(即便请教完了并不真的去实行)。特别让她们不能容忍的是,他当家后,曾就谭家的未来,跟重病在床的谭雪俦长谈过,也找东西管事房一些早已退休在家的老账房先生长谈过。但迄今为止,却没有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做过一次实质性的长谈。你觉得你这么做是实事求是。因为这些“妈妈”和“奶奶”们虽然经常跟金融界和商界的朋友来往,但她们确确实实没有从事过金融活动,也没做过什么大的生意,更不懂什么机械制造电气工程。她们中间连会打算盘的都不多,更不要说使用计算器和计算尺。对谭氏集团如此庞大的经营活动,他觉得她们不可能向他提出什么肯綮的建议。他觉得只要我心里真正尊重她们,认真安排好她们的生活,让她们过得舒服宽裕,就没有什么必要再去花那份时间去跟她们装腔作势周旋。反正都是自家人嘛!有那份时间和精力,还不如让她们在牌桌上多摸两圈多和几把哩。对(口伐)?!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是实话。
但因此你让“妈妈”和“奶奶”们觉得你看不起她们,跟她们不贴心,把她们当成了只是一点土特产品便能打发了的“乡下老太太”。要知道,她们不是一般人家的“妈妈”和“奶奶”,而是具有谭家老太太和老老太太身份的“妈妈”和“奶奶”。她们对此当然要感到“愤慨”。她们有理由觉得你这个新当家人“不可靠”,有理由觉得“谭家头上(特别是她们头上)这块天要塌下来了”,更有理由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防止“这块天塌下来”。
特别是,最近你处理的那档事,让她们、尤其是让你这位生身母亲更加感到无比的失望。当时上海市府为扶植本地橡胶制品工业,由经济资源开拓委员会和地产局联合牵头,要对本市国产的橡胶制品进行一次总评品大颁奖。也可以说这是对本市橡胶制品工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五十年历史的一场总检阅。不仅为橡胶制品界注目,也为一切业界的一切同仁所注目。为确保这次评品的权威性,由市府出面,邀请各界强力人物组成奖评委员会。同时为确保评品的公正性,参加奖评委的企业界人士必须是和橡胶制品业没有任何连带关系的。而且还从南京北平天津请了一些大学教授参加。庞大的谭氏集团从没有涉足过橡胶业。谭宗三当然地人选奖评委。为确保整个过程不受干扰,又特地把全体评委拉到杭州找了个宽敞的别墅住下。甚至把电话都卡了。限制评委的行动自由。不得随意出入大门。当然,晚间的舞会还是开得蛮热闹的。请来的那些舞女也是蛮娇媚漂亮的。特地安排的昆曲折子戏专场和电影专场,也都颇受苦寂中的评委欢迎。但即便如此,评奖还是进行得十分艰苦。特别是进行到最后阶段,谭宗三发现,评委们的发言离工艺技术、产品质量和市场销售成绩等方面的考评已越来越远,评品淘选已成了橡胶业以外的某种“需要”和“力量”之间的较量。对此,谭宗三不仅感到意外,而且十分厌倦。甚至忿忿。都已经“隔离”到杭州来了,怎么还没有隔开?难道一定要隔到新疆沙漠里去,才能真正隔开?他听那些充满言外之意的发言,总觉得头脑胀痛得厉害。浑身乏力。有两次小组评议,都没去参加,索性躲在客房里称病。或到楼后的林间小道倘佯。在进行总评议的前一天傍晚,母亲姜芝华突然驱车赶来找他。他大为吃惊。“侬……侬哪能(怎么)寻得到我的?”他问。母亲得意地笑笑,说:“这枚就不要管了。明天你们阿是要进行总评议了?”“啊……侬哪能(怎么)晓得的?”他更吃惊。“有人要我来跟侬传话,最后投票时,侬一定不能投金鹿牌轮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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