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以往几天一样,小久子没有丝毫反应,完全一副干死就干死的样子,他甚至用力把头往地里头拱。这时,一个一直以来藏在鞠老二心里的念头猛兽似的跳了出来,使他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他终于可以扒光别人的衣裳了,虽然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不比他老婆在大街上那么招人眼目,虽然小久子是男的不是女的,但出出气总还是爽快的;害怕的当然是小久子露出那可怜玩意儿,他不知道他看到后会不会心慈手软。然而这时,小久子仿佛窥见了鞠老二的想法,头开始动弹,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这让鞠老二眼睛顿时一亮,猛一用力,翻地瓜干似的把小久子干瘦的身体翻过来,让他仰面朝上。隔着很近的距离,鞠老二说,你承认啦?! 是你干的?!小久子鼻尖上沾了一块烂泥,扁豆似的小眼睛在泥土上方闪了一下就不再闪了,像灭掉的烟头。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是寂灭的眼神已经把某种态度表了出来。鞠老二慢慢松开手,在半空伸展着他由于用力过猛而有些发僵的手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既为阻止了刚才的念头,又为逼出了想要的结果。他一字一顿地说,走,咱现在就上去,咱告诉大娘儿们事儿是你干的,只要弄清了,咱俩一块儿滚蛋。像先前吓唬小久子一样,这也是一句假话,小久子认罪,滚蛋的是小久子,跟他鞠老二没什么关系,再说地下室没挖完,大娘儿们不会让他走。不过他也做好了准备,只要澄清事实,不背黑锅,走就走。小久子坐起来,小小的鼻子像一只垂死的鸟趴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直盯盯看了一会儿鞠老二,仿佛在做某种告别,之后慢慢站起,抬起腿,踩着泥墙上的一个凹兜往上爬。这是他们每天往洞外爬时必有的动作,地上有把木梯,但不送土时,他们从不用它。在这方面小久子可是比鞠老二灵敏多了,然而小久子的脚刚刚悬空,鞠老二的两只手就铁环似的套住他的脚,一股反作用力使他一下子又摔进泥坑里。小久子愣怔半天,不解地看着鞠老二,那样子仿佛看到日头从西边出来。鞠老二不看小久子,而是看着头上的天窗,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烟圈漫过窗口,贴着墙壁蛇一样钻出去的时候,鞠老二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偷老孔家,俺想知道你是为什么,你说你经常扒窗看,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小久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盯住湿乎乎的泥墙,好像答案都在墙里。老孔家虽然不给咱钱,可待咱像个人,孔兴洋牛烘烘,对谁都牛,不是对咱!还不是因为他牛,咱才跟着牛,俺不明白你干这种傻事究竟图什么!说着说着,鞠老二的声音有些开岔,是压低了之后走了另一条道的开岔。小久子依然坐在那,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湿乎乎的墙壁。鞠老二顿时有些恼了,掐了烟,朝泥墙上吐一口痰之后,蓦地哈下腰,揪住小久子肩上的衣裳,提一只公鸡似的将小久子提起,大声喊道:你这个驴熊你根本不窝囊你倒是说话呀!
因为衣领兜到脖子上,小久子只有仰着脸,鼻孔和眼睛都冲着亮锃锃的天窗。但是鞠老二没有动手,他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剜了一下小久子,又泄气似的把他松开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都是你自找,俺管这些鸟事!
和小久子一样,鞠老二实实惠惠地坐到泥地上,再也不动了。不但不动了,连话也懒得说的样子。鞠老二不说话,是觉得自个儿不必再说什么,小久子既然不想告诉他为什么偷东西,那就只有自个儿爬上去认罪,只要他认罪,早爬一会儿晚爬一会儿没什么两样。鞠老二又点着一支烟,憋足了劲儿吸了两下。上老孔家干活还有这个好处,可以可劲地抽烟,大娘儿们一条一条地买从不计较。上老孔家干活的好处,其实是许多好处加起来的好处,他不明白小久子怎么就不念记这好处,就算他不抽烟,就算他不觉得大娘儿们的下颏里有股劲,就算他不愿意孔兴洋站在旁边看他干活,年头岁尾,总还有人送两箱啤酒两篓橘子,大卡车轰隆轰隆站在你家门口往下搬,你不觉得展扬?!老妈有病你出不了民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没有老孔家看得起你,谁还看得起你,倒是村里人有闲话,说卖苦力给人当牛作马不值,可是什么值?天天在家蹲草垛头就值?力气和电一样,根本攒不住,有了就得用,不用白不用。何况你用它还换来人家看得起你!人家看得起你,那就是你身上的电发了光,照了亮,你的日子就开了一道天窗。这么想着,鞠老二憋在肚子里的气又粗了起来,扫一眼小久子被黄泥染透了的胶鞋,恨恨地想你怎么就能爬进人家窗户。少许,染透了黄泥的胶鞋动弹起来,小久子欠起身子,一点点站直,当他站直,和鞠老二形成了一个俯视的角度,他终于开始说话。他说俺,俺没偷,俺根本没偷。他的声音相当含混,要是不用心听你很难听清。但鞠老二听清了,地下室太静了,再说鞠老二一直在等待着。这是几天来小久子说的唯一一句话,他嘴唇里突然有了声音的时候,鞠老二还认为是另一种声音,是他终于坦白,因为刚才他眼神寂灭的样子已经是在坦白。就像一个等待猎物的猎手在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发现目标,鞠老二噌的一下蹿起来,不假思索就把两只大手卡到小久子脖子上,你敢说没偷,你没偷凭什么扒人家窗户,你没偷说话怎么一点儿都不硬气。小久子耸着肩膀,用力挣扎着,那张瓜瓤一样的小脸在黑暗的光线下,不住地扇动,没一会儿,眼神就再一次寂灭下来了。鞠老二松开手,从鼻孔里长出一口气,似乎再次寂灭的眼神就是他最想要的猎物。
僵僵地站着,小久子就像一根废弃的木桩。他身体像根木桩,眼角却有一线光亮在亮盈盈地闪烁。不久,木桩开始活动,他把住洞口的泥沿,一只脚再次攀上那个凹兜,一用力,两只脚立即就悬了起来。这次,鞠老二没有掼给他反作用力,相反,在小久子双脚离地的时候,一股强有力的东西狠狠掼在鞠老二心瓣上,让他心口顿时木胀胀地疼起来。鞠老二不知道自个儿怎么了。伫立一会儿之后,突然伸出两只手,握住小久子悬在半空的两只脚踝骨。他握住小久子脚踝骨,完全是下意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个儿要干什么。
没有抓牢的小久子自然一秃噜就从泥沿上跌下来,然而奇怪的是,小久子从泥沿上跌下来,就再也不是小久子,而是一只气急败坏的狼。仿佛在他脑袋蹿出洞口的一刹,接通了什么魔法。他摸起身边的铁锨,狠丢丢一下就拍到鞠老二肩上,随后,拳头也抡在半空,要不是鞠老二躲得急,捅到眼球上都是有可能的。最初一瞬,鞠老二有些回不过劲儿,他拽住他的脚踝,是他的离走让他心里某个地方木胀胀地疼,他并不想干什么,但显然小久子误解了他,以为他还想像先前那样搓弄他,或是卡他脖子问他为什么偷东西。肩膀一阵麻疼之后,鞠老二开始明白了,警觉地朝后躲闪。有了刚才心里的疼,他根本不想伤害小久子,他虽然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要拽他下来,但他知道他绝不是想伤害他,绝不是!可是鞠老二越是躲闪,小久子越是起劲,握住铁锨的手青筋暴突,两只扁豆眼直冒火花。鞠老二从没见到小久子如此凶恶的样子,他也从没见过他如此力大如牛,逼过来的拿着铁锨的手稳如泰山。为了反抗,为了有力而成功的反抗,鞠老二一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握住锨把,之后猛一甩手,将逼过来的利刃掼了回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锨把的另一端朝他胸口掼来,鞠老二试图往右躲,谁知,他刚躲开,锨把又长了眼似的倾了过去,两秒钟不到,鞠老二就觉得自己的腿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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