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白的是雪,那么,黑的呢?
到擦黑那会儿,他说什么也要往回颠儿了。干部股张股长劝不住,只得由他走;一头绵绵地笑着,一头鼓起笼在蓝旧棉袄袖筒里的手,指指他那身稀脏的黄棉袄裤,问:“这一身走夜路怕不中吧?待我上家去给你取件皮大衣……”
他没要。不好意思。说实话,他这会儿也没那份心思去在乎窗外那点轰轰轰认真较上劲儿来的狂风暴雪。一待马爬犁拐过场部水房,再回头瞅见小个儿的张股长拉灭了股里的电灯,缩脖子驮一件剪绒领的黑布面皮大衣,捏住左右两片忽忽地挣着直想飘去的衣襟,用小碎步紧着往后头家属院出溜,他还笑了,并用力踹了头前那匹油黄色的儿马一脚。
……出场部,两厢一抹漆黑。林带先是稀疏,尔后便出现一骨节一骨节的断条;再尔后,只见残的土埂、残的树桩和被雪埋住大半拉身子的苇子草。如不是夜晚,这时,旷野便能一览无余。但这会儿却只能感到风的硬,劈头兜脸地压来,但声音倒不似先前那般喧嚣,反而低沉混沌。天呢,倒是越发旷达空阔,灰白的地皮起伏、涌动,好似跟风雪一起向自己身边奔汇而来……
暴风雪整持续了一大一宿。起昨儿个,高地西北厢就翻腾开来。一大片直上半空的吓人的深灰色的烟幕,向着只配长些秃头秃脑的梭梭柴的沙包群压去;逼进到羊马河的那瞬间,撞住场部子女校十二间教室里忘了关的窗玻璃。眼眶嘟嘟,哪嘟呕呕,一阵又一阵碎玻璃碴的声音在拂晓前那阵寂静中,久久地久久地战栗,叫黑暗中偎缩在被窝里的人惊乍。场部招待所后身伙房上的铁皮烟筒管被呕嘟一声吹折。兽医站的草料堆被呼啦一下扫空。屠宰场圈羊的木栅栏嘎嘎吱吱被推垮半拉。三支渠渠帮上十几棵蓝花海碗口粗的旱柳咔咔嚓嚓、连根带土、七歪八斜倒一片。高地上,那弃置了百十年的古驿道不见了。于涸报废的采油树不见了。稀稀落落而又极为古老的胡杨林不见了。夏窝子不见了。兵站不见了。道班房不见了。黑不溜秋、脏不兮兮的交通食堂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所有这一切等等种种都让位给了那一片白、那一片灰的和黑的、深的和浅的、暗的和亮的、飞动的和冻僵了的白……
但他高兴。虽然冷。场里发给的黄棉袄和从上海带来的短围巾,这会儿都跟纸片儿似的不顶事。简直跟光着身子似的。颧面冻得跟生牛皮一般硬实,早觉不着疼了。他一刻不肯让早已精疲力竭的儿马蛋子有稍许的懈怠。张股长告诉他,场部想调他到政治处帮工。他的心扑腾:住机关,面向全总场工作!!一股巨大的喜悦伴随着种种可以想见的憧憬,深深攫获住了他。自己又迈出一大步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步的意义不小于他从上海走向桑那高地的那一步。如果那一步只是表明某种开始,那么这一步便证明他确实已经在这条路上踩实了。才一年,不,确切点说,才八个月,十九岁的他又迈出了一步!他马上给上海街道党委的老顾和区团委的书记李萍琴各写了一封信。他俩是他人党的介绍人。他要向他们汇报,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但两封信都没发走。走到场部邮政所门口,他没勇气把它们投进那只掉了许多块漆斑的铁邮筒里。赵队长肯不肯放他到场机关来,还很难说。自打外头有风声场部要调他,赵队长就一口咬定:你这会儿就想去住机关,太早。心别恁活,老老实实跟我在试验站再待些年。你放心。我没恁大的闺女,不会死拽你在试验站,做我倒插门女婿……
再待些年……依你说,我还得在你身边待多些年?我到底还欠什么?怎么还显得稚嫩?是不能说所有的活儿我都会干了,更不能说所有的苦我都吃遍了。我也从没想说我这会儿就能跟你这样的老于家比肩。我知道,我跟你,在各方面都还差着
十几二十年的一段距离。但能因为这些,就不放我走?一年来……就算是八个月吧,所有的事实难道不都已经充分证明了我是肯吃苦。能吃苦,是决心要在羊马河于一辈子的。于一辈子,就得不断朝前踩出几个漂漂亮亮的脚印。那脚印让人看着,得觉得是石匠凿的,而不是懒牛在烂泥地里稀稀拉拉的。这次场部从上海青年里只调用了我一个。我是全场四千七百九十五个“上海鸭子”的总代表。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出去试一试?我们出了上海市门,向西都敢走这一万里,你怎么就不能放我再往外走这一二十公里?我这是去场部。你当我是去劳改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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