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半天,是这么两种,是不是?”莫大年问:“告诉我,我该采用那一种?你现在用的是那一种,和怎样用法?”“我?惭愧!我用的是供给秘密!这个比利用秘密好办的多!你猜怎么着?欧阳天风近于利用秘密了,可是他的聪明咱们如何敢比呢!”
“那么,你看,我该先练习报告秘密,是不是?告诉我,怎么得秘密?”莫大年诚恳的问。
“其实,你猜——也没有一定的方法,只在自己留心。你看,瓦特看见开水壶就发明蒸汽机,他得着了开水壶的秘密,事事留心,处处留心,时时留心!喝!秘密多了!比如说,你在公园喝茶看见一对男女同行,跟着他们!那必有秘密!假如你发现了他们的暗昧的事,得!写在你的小笔记本上,一旦用着,那个结果绝不辜负你跟着他们的劳力!我告诉你,你知道学生会主席孙权怎么倒了,新任主席吴神敏怎么成的功?就是因为吴神敏在公园捉了孙权的奸!再说,就是不图甚么,得一些秘密说着玩儿不是也有趣吗!你猜——”“那么我得下死工夫,先练习耳眼,是不是?”
“一定!手眼身法和练武术一样,得下苦工夫!”“好!老武!谢谢你!饭账我候啦!告诉我,你还吃什么?!”
几天医院的生活,赵子曰在他自己身上发现了许多奇迹:右手按着左腕的脉门,从手指上会能觉到自己的心一秒钟也不休息,那么有节有拍的跳动。脑子,更奇怪了,有时候在一阵黑潮狂浪过去之后,居然现出山高月小的一张水墨画。心中现出这种境界,叫他怀疑医院给他的洋药水里有什么不正当作用;至少那种药水的作用与烧酒不同;而作用异于烧酒的东西根本应当怀疑!医院的饭食,不错!设备,周到!然而他寂寞,无聊,烦苦!心中空空的象短了一块要紧的东西,象一位五十岁的寡妇把一颗明珠似的儿子丢了一样的愁闷!生命只是一片泛溢不定的潮水,没有一些着落,设若脑子不经烧酒激刺着!他开始明白人生与烧酒的关系!不但人生,世界文化的发展不过是酒瓶儿里的一点副产品!心房的跳动,脑中的思想,都是因为烧酒缺席,他们才敢这样作怪,才这样扰乱和平!他恨这个胡思乱想的脑子,他命令着他的脑子不准再思想,失败!原来没烧酒泡着的脑子是个天然要思想的玩艺儿,他急的直跺脚,没办法,他于无聊中觉悟了:为什么医院中把死人脑子装在酒精瓶子里?因为不用酒泡着,死后也不会得平安,还是要思想!他宁愿登时死了,把脑子装在酒精瓶子里,也比这样活受罪强!他长叹了一声,有心要触柱而死;可是他摸了摸脑瓢,舍不得!“忍耐!忍耐!出了医院再说!忍耐!希望!”
“李景纯的话不错,我应当找些事作。”他忽然想起来了,至于怎么想起来的,和怎么单想起作事而忘了李景纯告诉他的读书与种地,不但别人不知道,赵子曰自己也纳闷,好象一颗流星在天空飞过,不知从那里落下来的,也不知道落到那里去;好在这在空中一闪是不可磨灭的事实。“找什么事?当教员?开买卖?作官?——对!作官!”他噗哧的一笑,嘴中溅出几点唾星,好象一朵鲜花吐蕊把露水珠儿弹落下来似的。“也别说,会思想也有趣!居然想起作官了!哈哈!”他这一笑叫他想起:他七岁的时候在门外用自己的点心钱买过一只小黄鸟:“七岁就会自动的买一只小黄鸟,快二十六岁了,又自动的想起应该作官。赵子曰呀,要不是圣人——难道是狗?”
“欧阳天风为什么不来?”他脑中那只小黄鸟又飞入他记忆力的最深远的那一处去,欧阳天风的暖烘烘的粉脸蛋与他自己的笑脸,象隔一层玻璃的两朵鲜花互相掩映。“他?正在激烈的奔走运动,一定!别累坏了哇!”他探头往窗外看了看:窗外那株老树慈眉善目的静静的立在那里:“没刮风!谢谢老天爷!他的脸可受不住狂风的吹刺啊!哈哈!”
他笑着笑着眼前象电影换片子似的把那天打校长的光景复现出来:“校长象屠户门前的肥羊似的绑在柱子上,你一拳,我一腿的打,祖宗三代的指着脸子骂。对,聂国鼎还啐了校长一脸唾沫呢。老庶务的耳朵血淋淋的割下来,当当当钉在门框上……”他身上觉得一阵不大合适,心中象大案贼临刑的那一刻追想平生的事迹,说不出是酸是甜,是哭是笑:“老校长也怪可怜的!反正我没打他,我只用绳子捆他来着,谁知道捆上一定就打呢!他恨我不恨?我在他背后捆他来着,当然没看见我!——可是呀,就是他看见我,他又敢把咱赵子曰怎样?他敢开除我?也敢!凭咱在学界的势力,凭咱这两膀子力气,他也敢,除非他想揭他未完好的伤口!”这么一想,他心中的不自在又平静了。他觉得自己的势力所在,称孤道寡而有余,小小的校长,一个卖布小贩的儿子,有什么能为!“纵然是错打了他,错就错了吧;谁叫他不去当军阀而作校长呢!军阀作错了事也是对,我反正不惹他们拿枪的;校长作对了也是错,也该打,反正打完他没事!”他越想越痛快,越想越有理,觉得他打校长与不敢惹军阀都合于逻辑。这种合于逻辑的理论,叫他联想到他自己的势力与责任:“咱老赵在医院,现在同学的开会谁作主席呢?难道除了咱还有第二个会作主席的?说着玩的呢,动不动也会作主席!就是有会的,他也得让咱老手一步不是!势力,声望,才干所在,不瞎吹!咱还根本不闹风潮呢,要不为作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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