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早该明白命运如同一场局,我们都是这场局里的一颗棋子,厮杀到最后,前进或后退,都是生不如死,我何苦让这悲剧雪上加霜呢?
临行前的晚上,我邀耿墨池到西雅图码头区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厅用餐,算是最后的晚餐吧。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不敢透露丝毫离别的情绪。可还是被芥末呛个半死,喉咙里像是着了火,我灌进大半杯冰水才缓过劲来,被辣得眼泪汪汪,“不好意思,我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没吃相。”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倒映着灯光,里面有我的影子。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缓缓伸出手,抚摸我瘦削的脸,目光哀凉。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么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他瘦了许多,瘦得脸颊的颧骨都凸起来了,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纹。
他梦呓般地喃喃诉说起来:“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做噩梦,梦见你一个人走了,把我孤零零地丢在这儿。我很害怕……在这世上除了母亲,我无依无靠,现在你就是我的依靠,真是很抱歉,本来应该我是你的依靠才对,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让你失去了孩子,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罪人,我不明白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但是我知道,有些错误已经没有办法弥补,我给不了你幸福,反而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没有记恨我,还一直守候在我身边,不离不弃。这时候我才明白,上天原来待我不薄的,把这么好的一个你送到我面前,我在感激中渐渐学会了宽容和接纳,比如宽容祁树礼,让他在我死去后继续我无法继续的爱,给你幸福,给你快乐,我真的改变了很多……”
我的眼泪簌簌地落在餐桌上,手紧紧地抓着台布,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不起,最近老是动不动就落泪。”
他看着我,目光忽闪如摇曳的烛火,似要把我的心照得通明。我一阵发慌,他却忽然发现我的无名指空空的,一脸惊诧,“戒指呢?怎么……”
我把领口的丝巾解开给他看,“戴着呢!”
戒指已经被我用一根细细的铂金链子穿着戴在脖子上了。
他笑,“怎么戴脖子上呢?”
“因为……我无法名正言顺地戴上这枚戒指,但我要戴着,到死都戴着,所以就挂脖子上了,挺好啊,《魔戒》里的弗罗多不就是把戒指挂脖子上的嘛。”
“谢谢!”他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瞬间低下头,似乎不敢跟我直视。
“我拿什么送你呢?我身上没值钱的东西……”我也低下头假装在包里找东西,其实是想擦掉满脸的泪。
这时,琴声戛然而止,餐厅一角的钢琴师起身离座了,大概是演奏已告一段落。我灵机一动,也起身离座,径直走到钢琴边,坐到了琴凳上。一首久违的《离别曲》从我指间飞了出来,多年前在星城的某间琴行里,他曾为我第一次演奏了此曲,第一次听他弹琴就弹《离别曲》,似乎从一开始就预示了离别的宿命,从祁树杰和叶莎沉入湖底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摆脱不了这宿命。
他始终没问我为什么弹这首曲子,出了餐厅,我们手牵着手漫步在艾利略湾码头的街边,皓月当空,西雅图过于灿烂的灯火让月亮有些黯然失色。我们谁都不愿意说话,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一直走,直到生命的最后。太空针就在我们身后闪烁,我看着灯光下让我今生刻骨铭心的脸,突然就扑过去,紧搂着他的脖子,送上自己颤抖不已的冰冷的唇。
还是跟多年前第一次亲吻一样,温软得不可思议,带着某种迷离的气息,惊心动魄,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更多了份锥心的痛楚。
“我爱你,墨池!”我仰望着他,轻轻地呼着气。
“我也爱你,白痴!”他搂着我的腰,也笑,可是眼中有泪光在闪动,西雅图迷人的港湾在他眼中竟有了种永恒的味道。
回到家,我跟往常一样照顾他服药,但在最后给他泡牛奶时加了一粒安眠药,他睡觉很不踏实,一点点的响动都听得到。安顿他睡下后,我开始收拾行李,又写了两封信,还把他每天该服用的药物用英文写在一个册子上放到了厨房,茱莉娅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的。
卧室的灯光温暖而伤感,我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很久都挪不开步子,他睡在灯光下,面孔安详,虽然瘦削,但每一根线条都还是那么的柔和,他的眉心是舒展的,仿佛明早醒来就会看见我一样。可是他将要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他,此一别必是最后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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