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几位“上了段”的棋手都聚来蒋冲家。北巷小王通知这几位棋手的时候,没说别的,只说:大家来,碰一碰。他报了几个人的名字,有潘家湾的吴有汉,有黄石弄的刘云,有凤天路的常红兵,有仁义里的陶思明,有城隍庙的老锡头。他这么一说,该来的人就全来了。上面整个一段话,几乎都要作说明的。首先说“上了段”,其实这几位棋手都没有段位。运动中的这些年,取消了围棋比赛,所有的专业棋手也都业余了,新出来的业余棋手哪来的段位?只是北巷小王对这城北喜欢下围棋的人,根据棋手的水平,胜率高一点儿上点水平的,便沿用过去的说法,说他们是上了段的。大家也就跟着这么说,说某某棋下得好,是上了段的。再说蒋冲家,并非真是蒋冲的家。说白了,蒋冲住的不是蒋冲家的房子,也不是他租的房。这年头占了房,房东就无法赶走房客,如此房客只要交房租,也就视房为自己家了。而蒋冲是替亲戚看房子的。听说这家人家底颇深,属统战对象,人去了海外,留下房子让蒋冲住着。这是一座两层旧式楼房,楼前楼后有院子围着。蒋冲住的是楼下的一间,单这一间房便有三十来平方,要知道城市住房可谓寸地寸金。又说好棋的组织者北巷小王约来的棋手,自然是要下棋的。碰一碰是他的口头禅,也就是对一局的意思。平时他约这些上了段的棋手下棋,一般是约一两个人,对付他另带的新棋手。有时这一两个人也难约上,往往会应着有事的托词。然而这次他的相约,破天荒地把上了段的棋手都一一报上了名头。偏偏这些棋手耐不了好奇心,便都来齐了。蒋冲住的房子在城北偏市中心地带,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院子不大,围着几个小花圃,种了一些草和一棵白玉兰树。在到处是水泥楼房的城市中,能吸到一些绿色气息。院子中间立着旧式砖楼,一般旧式楼下层会有点幽暗,但这座楼的楼层高,房间里还显得亮堂。城隍庙老锡头是头一次到蒋冲家来,进了小院,就对来开院门的蒋冲说:“这院子和你的人是相对的。”都说老锡头说话阴,他话的意思便是蒋冲粗俗,而院子雅致。
蒋冲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房子啊。我只是代人家看房子的。”
房子不是我的,我是替人家看房子的。蒋冲似乎一见到来人就这么说。对他住的房子,他是十分尽心,弄得干干净净。他的活动场所也就在楼下一间里,再要好的朋友,也从来不带到楼上去参观。有人探头看过,楼上房间都上着锁。而楼下的木柱木栏都重上了漆,旧房子的木头到底有点松软了,容易碰着的地方,他还用旧报纸糊了,用旧布裹了。一处处显得很细心。这确实与别的场合显现出来的他不一样。在别人看来,蒋冲的性格便是冲,说话大声,做事粗拉。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没什么文化,早两年的只读到初中就上山下乡或者进工厂了,年纪稍小一点的,读到高中,似乎在学校里也不怎么正经读书的。蒋冲又长得干瘦,脸上皮包着骨头,鼻梁显高,眼睛显小,形象就算不难看,也属中下的边了。他住在这房子里,让人多少觉得有点不协调。平时蒋冲从不约人到家中来。也只有北巷小王知道他住的地方。北巷小王是个明白人,知道蒋冲的处房态度。这次一下子约了这么多棋手,也只有蒋冲住的房间容得下。
人都到齐了。北巷小王侧身靠着桌沿,从桌上的一个棋盒里掏了一颗子往棋盘上一放,说:“我约了外路的棋手要来碰一碰。你们看看谁来下这盘棋吧。”
北巷小王没说来的人棋力如何,也没介绍是怎么样的人。大家一时没问,也没说话。谁都知道会有外面的棋手来。也不用问,在这样的房间,约来了这些棋力相当的棋手,看这迎战的架势便都知道这个外路的棋手肯定是个厉害角色,棋力非同一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都在嘀咕着,应该谁来下这盘棋。平时这些棋手互相不服气,但面临外来强手,又在这许多棋手眼光之下,都不希望自己丢了脸。一个个心里像复盘似的,有着许多的计较,有着许多的盘算:除了自己,谁上阵最合适呢?北巷小王眼光转来转去,一个个地看着房间中的人。北巷小王是约棋者,也是评棋者,他这两方面的能力都得到公认。但此时他似乎也拿不准,只是找着自告奋勇者。但迎着他眼光的人都只是笑笑,没有积极的反应。最后,城隍庙的老锡头揉揉鼻子开口说:“我想还是让陶思明上吧。”
说到陶思明,大家去看陶思明。陶思明正坐在后面墙角,看到眼光一下子集聚来,偏了偏脸,像要躲进身边藤编书架的暗影里。
听老锡头一说,一时大家心里有所赞同。要说陶思明的棋力比自己强,这里的棋手都不会服气。但细一想,这里的棋手都输过他,和他下棋,有时觉得他棋多有妙处,往往会在人家想不到的地方出招。要说他的棋力强吧,又总听到有人说胜了他。而说者的棋力一般,根本上不了段的。陶思明低下一点眼睛,声音轻轻地说:“我与不熟的人下不好。”
陶思明这么说了,北巷小王便没有接老锡头的口,大家也觉得由他上场不妥。棋好坏是一说,棋力不稳往往便是心理原因。对付外面来的棋手,多少要有些把握,下棋的人在棋盘上,心理因素很重要。棋力再强,一旦心理弱了会一败涂地。过了一会儿,蒋冲说:“还是我来斩一刀吧。”
大家都笑了。蒋冲的棋在这些人中间,是不算强的,谁都胜过他。本来不会有人想到他,只是刚才提到了陶思明,反而让人觉得蒋冲来下这盘棋是正常的。蒋冲心理因素特别稳定,与谁下他都毫不畏惧。有人嘲讽他说,就是与陈祖德下棋,他也不会要求让子的。北巷小王便点了头。在他家里,自然不好太驳他的面子。大家都说,好好下,我们做你的后盾。
院门又敲响了,蒋冲高声应着来了来了,赶着出去。房门开了,能听到开门的蒋冲与来人说话,声调却轻了,还带着笑音。北巷小王起身站在房门外迎着,其他的几个人都在房里坐着没动。
过一会儿,客人从外面进来,却见是一个姑娘。个头不高,圆脸,略有点胖,笑着,与陌生人见面并不怯生。
她与北巷小王说话,身子半转过来看屋里的各位。
北巷小王说:“我们一直等着呢。”
姑娘说:“我是很早就到车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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