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北那片浩浩莽莽的山,叫走马山,山脊上曲里拐弯爬上爬下的黄土墙就是明长城了。山的北边是河北,东边是内蒙古,是村里人叫做口外的地方。县志上把这个村叫边村,一鸡鸣叫,三省相闻。也许是太过偏僻,村子里很少有人来,车就更少见了。前年县上把柏油路也通进了村里,路好走了许多,但还是难得见到外边的人。村子里的人倒是拼了命地往外走,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了,这村庄就分外地安静。有时孩子们静下来在教室里写字,巧珍就望着远处的长城发呆,想象着城墙那边的生活。院子就等于是校园了,大得像足球场,过去铺的是沙土,孩子们玩儿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一个个成了土人。巧珍觉着这样不好,让丈夫买了半车水泥,又请了工匠,把这院子抹了面,这下就是谁在上面打滚,衣服也弄不上土了。还新辟了两个花池,到了夏天,池子里就红的黄的绿的粉的紫的,红红火火了。西边靠院墙盖了一间大房子,这就是教室,是她办的学前班了。窗前有一口辘轳井,井口盖了个铁盖子,摇把也用布条一圈一圈缠了,怕的是孩子们不小心出个意外。紧挨门洞也是两间房子,窗户临街开着,中间打通了,显得宽大而亮堂。那年连着下了半个月雨,正面最早碹起的三间土窑洞差点洇塌,巧珍和丈夫觉得窑洞靠不住了,就省吃俭用盖起了这两间房子。盖起了却不舍得住,有了稀罕客人,才把他们让进这里。可是却很少有客人来,她这边也就是在太原工作的弟弟过年时回来看看,住上一宿。丈夫那边呢,刚毕业时还有几个同学过来走动一下,这几年就连个影子也逮不着了。这一天傍午时分,巧珍刚刚把孩子们送走,家里破天荒地来了客人。是丈夫领回的,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来岁,细细高高的,头发留得很长,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上身套了件有七八个口袋的马夹,脖子上挂了个照相机,肩上也挎了一个,镜头一摆一摆的。女的二十五六,皮肤白净,身材高挑,细腰丰乳,跟画里下来似的。巧珍怔了一怔,不知道丈夫带回的这两个客人是干什么的。丈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指着那个男的说,这是我多年没见的老同学,赵思藐,大摄影师。巧珍点点头笑了,这名字她并没有听说过,感觉很拗口,搞不清是思妙,思秒,还是什么,心说就叫他摄影师吧。摄影师就伸出手,说早听说嫂子很能干,没想到还这么年轻。巧珍觉得这人很会说话,却没有把手给他,只是说,我这手刚捏完粉笔头。摄影师一笑,说嫂子你真幽默。巧珍摇摇头,又看了那个姑娘一眼。摄影师马上就明白了,说这是我请来的模特,桑小青,给嫂子添麻烦了。巧珍说,哪里啊,我们这村子偏僻着呢,做梦都盼着有人来。女模特也伸出手,说谢谢嫂子,你就叫我小青吧。巧珍说,你能来这里,是我们的福气,画一样的人呢。摄影师说,小青很敬业,是市里出了名的模特。又对丈夫说,你给我们娶了个好嫂子啊。丈夫笑了笑说,巧珍比我还实在,不会说话,你们多担待些啊。话是这样说,言语里却充满了自豪,这她自然听得出来。她脸不由红了一下,说快叫客人进家吧。就把他们让进了房子。这是他们的客厅。虽然平时不常住人,但隔不了几天,巧珍就要里里外外收拾一下,就显得很干净。很不错嘛。摄影师四下里看看说。
丈夫摇摇头,比起你们城里差远了。
女模特也出了声,是很不错,很干净。
巧珍笑了笑,不错,那就多住两天。
摄影师说,这一次少不得多待两天,肯定是要给嫂子添麻烦了。
巧珍说,家里这么多房子,有你们睡的地方,只要不嫌嫂子做的饭不好就行了。
摄影师说,哪敢啊,先谢过嫂子了。
丈夫陪着坐了一会儿,说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我去去就来,就站起身要走。同学拉住他,说不用不用,家里有什么随便吃点就行了。丈夫摇摇头说,老同学,这山野小村也买不来什么,离我们这里不远处有个周村,狗肉做得不错,我去称上二斤,你们尝个鲜。丈夫说话时,巧珍心里咯噔了一下,你倒是舍得,一斤狗肉十八块呢,你一天能挣几斤狗肉。当然,这些话她是说不出口的,就是说了也没用。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别人几句好话他能掏出心肝呢。可是一想到要花那么多钱,还是心疼得很。心里就骂,你这家伙,没钱还装大呢。脸上却一点也不敢显出来,客人远天远地的来了,稀罕得很呢,是不能让他们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丈夫一瘸一拐地出了门,骑上摩托车走了。丈夫左腿有点毛病,胯骨先天性脱臼,刚结婚时还看不出来,这几年可能是年岁长了,走起来就明显看出来了。前几年他还在镇上的初中教书,就因为这病,调回了村里的小学。一开始还当着个校长,因为脾气直,和上面的领导合不来,不到一年就不当了。巧珍也抱怨过,嫌丈夫不会办事,后来想想这都是命,谁让自己当初看上了他呢。丈夫师专毕业后,分在镇上的中学,她恰好也在那里代教。那时候,他年轻英俊,还真的把她给迷住了。后来他向她求婚,她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第一次领他回家,父亲就看出了些什么,说这小伙子腿好像有点儿毛病。她说我怎么没看出来。父亲笑了笑,说你喜欢他,当然看不出他有毛病了。结婚一年后,她给他生了个儿子,他说,你就留在家里照看孩子吧。她听了丈夫的话,辞了那份工作,在家里一心看孩子了。慢慢地孩子长大了,他的腿病也看出来了,竟然一年年重起来。丈夫勤快,在村外开了些荒地,种些莜麦、豆子、山药,不光够自家吃,还能卖点儿钱。看着丈夫走得一瘸一拐的,她不忍让他下田了,收秋的活都抢着干了。有时从地里回来,累个半死,难免会生出些怨恨来,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她问丈夫为什么要瞒着她,怎么不早说。丈夫愧疚地说,我以为不是什么毛病,没想到。她看出了什么,怕伤了丈夫的心,后来再没有问过。他这腿病好像越来越重了,摄影师叹道。巧珍一怔,有什么办法呢。
就没到医院查查吗?摄影师说。
巧珍说,查过几次,医生问小时候怎么不做手术,现在做有点晚了,弄不好会出问题。
摄影师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了。
巧珍笑笑,都老毛病了,不提了,你们歇会儿,我去做饭。
就到窑洞忙乎去了。烧开了水,巧珍又进来送暖瓶,见那二位聊得正好。一个说这村子好美,好安静,让人觉得到了世外桃源。一个说,等上了长城会更好,片子肯定能拍好,拿到大奖。巧珍也不知怎么插话,给他俩倒了水就要走,摄影师却看出了什么,脸转向她,问她办班的情况,跟着感叹,说些宽慰的话。这让巧珍觉得很亲切,想都是一个班出来的,丈夫越来越死板了,这摄影师却是活泛得很。就觉得丈夫回了村是个错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么当时不劝他留在镇上呢?就算是有腿病,她也能搬到镇上去照顾他呀。就又想到了自己的将来,真的就在这里守下去吗?她这个学前班办得越来越难了,前些年人们还没有出去时,这院子还热闹些,最多收过三十几个孩子。这两年就不行了,到如今只剩了八个,都不知道该不该办下去了。不光是她的学前班,丈夫他们村小学也没多少学生了,听说迟早也得并到附近一个村的小学去。丈夫说,没了学生还教个什么,将来也不知会调到哪里去。学生少,就得多收点学杂费,否则冬天买炭的钱也不够。可是,多收一点儿钱,家长们又受不了,都太穷了,要不也不会出外打工去的。如果不是秋季开学时,村长拿来一点儿钱,让她怎么也要坚持下去,也许她早听了丈夫的话,哗地把这个班解散,进县城给上高中的儿子做饭去了。儿子的生活费也抵得上她办班挣的那点钱了,她去了做饭,省下就等于挣上了。半个小时后,丈夫轰轰烈烈地回来了。摩托车有些年头了,都能卖废铁了,丈夫却不舍得卖,说这是他的一条腿,就算腿有了病,谁又舍得卖呢。把摩托车熄了火,就进了屋,一只手提着一个袋子。好像很高兴,说你们有口福,我去了正赶上狗肉出锅,香喷喷的。又把另一个袋子提起来,说,顺便买了点驴肉,也挺新鲜的。摄影师摇摇头说,你还那脾性,跑那么远的路干吗。丈夫笑笑,你又不常来,你走了,我想跑那么远的路也没机会了。摄影师说,我们那班的同学不少,这几年大家都修炼得越来越世故了,只有你好像没受污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能都是水土的原因吧。丈夫呵呵一笑,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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