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王蔷颓然地坐着,说不上是失落还是轻松。对王薇,她已经有作为,她现在是“道义正确”的,王薇的将来再怎么磕绊,她是可以求得心安的……唉,说到底,人是多么自私的动物,总会尽量找到安全的借口……
母亲放好碗筷进来,像往常一样,手里握着块抹布,在空无一物的桌子上不停地擦来擦去,家里任一样破烂玩意儿,她都侍弄得一丝不苟……她忙于家务的动作,是种勤勉的姿态——好像只要对生活足够虔诚,就能够收获公平的回报。
她突兀地开了口,如笨拙的演员把反复默念的台词读出声:“看来,这下子是当真了,咱们也没什么退路了……不知道,嫁给这样的老温,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王蔷不吭声,只把脸上做出种不屑一答的表情。她知道,若搭了腔,哪怕就是否定,母亲也会觉得,事情真的很严重,有讨论的必要,有推翻的可能性。唉,无穷无尽、微小的心理迂回啊。
母亲转到香雪海与塑料花之前,她并没有抬头,但王蔷知道,她要提到父亲了。“这两天,我总翻来倒去地想,这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譬如你爸爸,他为什么要背弃我们这一家子,跟那个不相干的女人钻到电影院里胡闹,直至送了性命?再譬如,那几个曾经好像是我相好的男人,他们为什么又要丢下家里好好的老婆孩子不顾,偏偏要到我这巴掌大小的小房子里来蹭说蹭笑?所有的,到最后不都是一拍两散!这来来往往的,图个什么呢?”王蔷不知如何作答,母亲听上去这般的感慨万千,让她若有所悟……一向以来,她倒也没有认真想过,父亲的那些事情,除了带来持久的生活窘迫,在母亲内心,她所遭遇的欺骗与放逐,恐怕是更胜一筹的打击……会不会正因为此,她在新寡后迅速反戈一击,借着讨生活的名义,通过与男人们有名无实的暧昧,达到无意义的补偿性报复……瞧瞧吧,这禁不起推敲与追问的真相,不论从哪一个入口进去,都会碰到诡谲多变的画面。“所以,要我看啊,夫妻之情,男女之情,都最不牢靠,到最后,倒是儿女血脉,才最黏糊人,最心疼人,怎么也错不了的……所以,你看那老温,女儿是怎么也丢不下的,就像你丢不下我……”
母亲这一说,王蔷想起个疑问。这疑问,早埋在土里几十年了,这刻儿,恰巧碰上合适的光线与干湿,一下子冒出来,细细的芽儿在空气中颤巍巍的:“不对,我怎么倒觉得,父亲是个例外,他要真有点儿骨肉情怀,哪里会就真的丢下我们!真的,妈,你今天一定要说句实话,是我从小记忆有误,还是事实就是如此,我一直弄不清楚——你说说,父亲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在乎过我与王薇,他压根不爱我们?”话刚出口,王蔷却即刻后悔起来:错了,不该跟母亲说的,母亲从不知她对父亲的耿耿于怀。母亲聋了般,一刻不停接着抹碗橱。那碗橱摇摇晃晃,简陋极了,就是几块木板,加一个布帘子,其实,什么东西都挡不住,蟑螂之类的照样爬来爬去,每次王蔷拿碗筷,都要用劲地拍拍木板,然后再掀布帘,好让小虫子们尽快爬走。唉,这房子,每个角落,都那么让人胸中酸胀,该怎么说它呀!可真要离了它去了它,却又这么的心如刀割……母亲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其实我早知道,你怨恨你父亲……你恨他的死……至于他对你们,怎么说呢。” 她半望着虚空,似要向父亲本人索取零星的细节作为例证。当然,父亲依然高深莫测,不肯透露半点儿信息。母亲把抹布叠了又放,放了又叠,勉强自圆其说:“他这个人,从我跟他结婚,一直就很淡的。他那么有文化,我这么没本事,不上台面的,怎么能指望他对我怎么好呢。再说,他就算是对谁好,以他的性子,旁人也是看不出来的。看不出来的东西,也不能说就是没有,对吧?所以,我想,在他心里,对你们,肯定也是好的。这个你要信。”信,还是不信?谁知道正确答案?答对了便春风扑面,错了便秋风落叶……唉,父亲啊,你是不幸之身,亦是冷酷之人。我们生下来就已失怙。我们的字典里就从来没有父亲,父亲是一辈子的生字。
七
1.婚事说动也就动起来了,家中一片狼藉。王薇显得很兴奋似的,在小屋子四处走,巡逻即将属于她的领地:“哈哈,我这也算是有一套独立住房了!这下子,我的价码要水涨船高了,不愁觅不得个如意郎君!”她积极地忙活着替母亲收拾东西,又谋划着家具怎么东挪西移。王蔷暗中瞧她,疑心这快活是装的,可是又不忍点破,更不好抚慰,只得淡着脸装聋作哑,任她发疯。母亲则变得优柔寡断,一大堆衣物器具,她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磨磨蹭蹭,总在做无用功。其实都是些旧东西烂东西,并且一个比另一个更旧,王蔷看得焦躁,嘴里忍不住“啧”出声来,母亲停下,像是有所顾忌,她绞着自己的两只手,欲言又止:“别的倒算了,都扔了也行,我听你的。有样东西,不知能不能带……”“没关系,你实在丢不下的,就全都带上……”王蔷让步。旧东西是太破了,可那破烂里头,全是老日子的寄托啊,天可怜见的,人为什么如此多情,简直可笑,任何一种陈旧都割不下,不管那陈旧里,是苦涩还是悲歌……
母亲却又不作声儿了——王蔷即刻明白,母亲要带的,是墙上的父亲。
这问题,真像个问题了。王蔷求解不来。
她打电话给老温,不知怎的,竟觉得理亏,说得吞吞吐吐,老温在电话里好一阵七岔八岔,像是好不容易弄清楚之后,半点儿犹豫都没有,答案脱口而出——老男人啊,他才不会慌乱失措或反应激烈,他甚至说得那么外交,语气体贴可亲:“咦,我们不是早就说好,是接你妈妈过来一起住嘛。按咱们说好的办。”他在“妈妈”一词上用了重音。不言而喻。母亲羞恼地红起脸:“你这孩子,打什么电话讨没趣。明摆着的!新房子嘛,他就是同意了我也不会带上的……嗨,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当什么真?而且吧,你知道你父亲对我是怎样的!我想起来都是恨呢,不会有别的……其实,真的!主要是个习惯问题,每天早晚看他两眼,或是骂上两句抱怨两句,心里舒服点儿……你真是的,打电话做什么,白丢脸!”母亲嗓门儿过分地大了,说得也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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