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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9-01-2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熊猫app下载最新版熊猫出行官网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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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很热了,夹克穿不住,单衫子穿了也不想系扣子。五富稍一动弹就一身水,他光着上身,裤腿挽到膝盖上。我的胳膊上没有腱子肉,一呼一吸,肋骨又历历可数,就买了一件红色的T恤衫穿了。傍晚从兴隆街回来,路过一家菜馆时,发现门口有一大堆装修后的废木条,就捡了一捆要做烧饭的柴禾,而五富却在木条堆里捡了块电子手表。手表不走,怎么摆弄也不走。五富把手表给了我,说:你这T恤衫一穿比城里人还排场,这块表不走,你戴了谁敢说你戴了块不走的表?我把表戴了,我也就不推那辆驮着柴捆的自行车了。一个排场的城里人和一个农民同行,怎么能让城里人推驮柴禾的自行车呢?这就是木匠刻出个木佛了,木匠你就跪下给木佛磕头吧。五富说:行,行。走过池头村前巷的丁字口,有人进了一家话吧,背影好像是黄八,但黄八怎么能穿了一件样子时尚的夹层休闲上装呢,可能不是黄八吧,我们再没多想就回到剩楼了。
杏胡在楼下水池子洗塑料桶盖,桶里是窝了浆水菜,有些白花了,刚撇去了上面一层沫。杏胡说:回来啦,热得王朝马汉的,喝浆水呀不?五富说喝么,先喝了一勺。我把驮回来的柴禾给她撂了一些,又给黄八的门口撂了一些。杏胡说浆水酸得很,想做浆水面了随时来舀。我说:好。却问黄八还没回来?杏胡说早回来了,刚才还在骂着老家收麦了,熬煎家里没劳力,是不是给老婆打电话去了。
听说黄八给老婆拖拉机电话,五富脸上又堆上了苦愁,我拿眼瞪他,他说:我不打电话,老婆累就累去,她权当我是死了!杏胡说:你没回去收麦你却在外面挣钱么,要是有心,明日给老婆汇些钱去!说起了钱,杏胡说黄八不给家汇钱,倒给自己买了一件好衣服哩,只是啥样的好衣服让黄八都穿得没了个样子。我和五富对视了一下,证实那话吧门口见到的就是黄八,五富说:他哪儿舍得买好衣服,是不是偷的?我训五富别胡说,杏胡也说最近治安紧了,好像专门收拾咱这一行人的,千万不敢说偷不偷的话,就又作践黄八是个烧包,刚才穿了好衣服给她显夸了半天,过会回来肯定还要给你们夸耀呀!我说:咱让他夸耀未遂,他回来了,谁都不要提说衣服的事。
话刚说完,黄八就回来了,脸上凶巴巴的。我倒吓了一跳。咋啦?
黄八说:钱跛子,我肏你先人!
钱跛子?我说钱跛子是谁?
黄八说:我把电话打回去,村邮电所的钱跛子就是不去叫我老婆来接,只一里路么,他懒得去叫!要我老婆骂我呀?!
杏胡说:你老婆忙着收麦哩,要骂你还没空!
黄八说:肯定骂哩,我今天耳朵烧得很!
杏胡说:还是不是了你老婆,她骂你?
这话说得低,黄八没听见,他在水池子里洗了脸,在我们面前晃,又骂市长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都干啥哩,街上灰尘那么大,也不想想办法整治?!一边骂一边啪啪啪拍打衣襟。我们都视而不见,五富忍不住要笑,我使个眼色,五富蹴下去,再不看黄八。
黄八就有些丧气,向杏胡讨浆水喝,杏胡却不让喝,说:你还知道渴呀,这么热的天,穿那么厚是穿寿衣呀?
黄八说:我有么,咋不穿?!立眉瞪眼的。
杏胡说:哎,你吃枪药啦,说话恁燥的?!
黄八说:我热么,我不燥?
大家哄地大笑,围上去把那件衣服硬给扒了,五富趁机擦了一下鼻涕抹在了上边。
吃过晚饭,屋子里的蚊子太多,就都不开灯,用茅草煨了烟熏,坐在楼下说话。我们的话题总是很乱,先是说城里人都有蚊帐,所以蚊子都跑到咱们这儿来了,后来就在不知不觉中把话题转移了,说到村口那家熟食店有一种牛肉,叫张飞牛肉,好吃。这期间,黄八几次说到衣服,我们故意不接他的话,争论开为什么那种牛肉名字叫张飞牛肉呢?五富说张飞是粗人,那牛肉也粗,是不是水牛肉?杏胡说这种牛肉是做出来颜色发黑才叫张飞牛肉的。她说过了,瞧不起五富,说:死笨!五富在脸上拍蚊子,拍死了一只,说:还是个母蚊子!杏胡就说:你骂我?黄八说:五富没骂你,这蚊子是花蚊子,城里人讲究穿,蚊子都是花道道蚊子。杏胡说:今黑不准洗衣服!
我就笑了,说:再不让说衣服黄八就憋死了!黄八,那件衣服是哪儿来的?
黄八说:我不憋,你们才憋哩!
黄八给我们讲关于衣服的故事,但这故事实在大煞风景。他说他早上经过东大街南边的那条巷时,一幢八层楼的楼顶上有人要跳楼自杀,楼下围观了好大一群人。跳楼自杀这事儿在城里发生了多起,自杀人其实并不想自杀,他们都是民工,干了活老板不给工钱,想以自杀来让社会给老板压力。他当时还想:老用这种办法就不灵了。但他没有想到楼下围观的人竟在起哄:跳呀,怎么不跳呀,跳呀!甚至抛上石子去掷打那人。他就看不下去了,说:哪有让人死的?!但没人理会他,他要那些有手机的人快拨打,让警察来解救那人,仍是没人理会。楼下的煽乎声更大了,跳呀,跳呀,惹得那人不跳都不行了,就转过身,作了个揖。这个揖是向他作的,当他才要还个揖,喊叫快下来快下来,那人却转向了起哄的人群那边,一弯腰就真的跳楼了。那人跳下来的时候,外套在半空中被风脱了,落在了楼角的花丛里。那人最后是躺在水泥地上,半个脑袋就碎了,围观的人立即跑散,只有他还在那儿,是他用架子车上的一块硬纸板盖住了尸体。他说:你真傻,他们让你死你就死了?!后来是警察来了,尸体拉走了,没有再拿这件外套。
五富叫起来:你拿了人家衣服?!
黄八说:那警察没拿么。
五富说:警察没看见,你也不给警察说?
黄八说:他死前给我作了个揖,这衣服肯定是他要送给我的,要么怎么就在半空中被风脱了,落下来又偏偏落在楼角的花丛里?
我在旧杂志上读过一篇文章,是写一个土匪的,土匪枪杀人后用石头砸死者的牙,因为有一颗镶了金的牙。如果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黄八绝对是会当土匪的。
黄八说:这是件好衣服,能值几百元吧?
我们立即就向空中吐唾沫,让黄八坐远点,那衣服上有凶死鬼呢。黄八说:就是有鬼,鬼去寻老板哩,你们是嫉妒我。
谁都再没了话,一时鸦雀无声。槐树上蚊虫又在尿尿,而不知什么地方有了一下叫,叫得凄厉,五富说:是不是猫头鹰叫?杏胡说:这里哪有猫头鹰?我的脑海里还是那个跳楼的人,怎么楼下会有那么多人怂恿他跳呢,这跳楼的是个民工,城里人对一个民工的死就像是看耍猴吗?我不愿意再提说这件事了,转移话题,我说:哎,这西安城里有多少打工的?杏胡说:有五十万吧。种猪说:五十万挡不住,有一百万。五富就说:一百万人不收麦呀?!我赶紧再岔话,说西安发展得这么快,连西安的老户都认不清了一些街巷,城里的所有出力的活哪项不是这一百万人干的!黄八说:咱把力出尽了,狗日的城里人还看不起咱!我说:你不是也看不起吗,人家怂恿着那人跳楼你就拿那人的衣服!我怎么又说到跳楼事?!站起来去看屋中烟熏得怎么样了,屋中蚊子已没有,却呛得我直咳嗽。我端了一碗水出来,五富先拿去喝了,说:如果我是领导,我让一百万人都不来城里,把城里人饿死!杏胡说:不来城里咱饿死得更早!大家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就又哑口了,你拍腿,他拍脸,觉得蚊子到处都在咬。我说:谁看过这几天的报纸了?都说没看过。我说:整天收报纸哩不看报纸?报纸上说要在公园里为民工塑像呀,正讨论着塑什么样个形象好。杏胡说:就按黄八和五富的模样塑。五富说:我不行,刘高兴长得好。杏胡说:按刘高兴的样子塑出来,那就不像个民工。五富那雀儿头,又身疙瘩肉……五富就生气了:我难看,塑个你去!杏胡说:塑个我又咋啦?本人长得不咋样,声音嘹亮,个头有点矮,但却有身材!做了个挺身仰头状,奶翘得多高。五富哼了一下,起身到楼上去装排气扇。
五富拾破烂时拾到了一个旧排气扇,拿回来插上电,风页还转,就清理了油垢一直当风扇用。但排气扇排出来的风是一股子,风力又弱,吹着并不觉得凉快,他便在床头墙上钉一个木架,把排气扇平放上去,可以睡觉时吹头。五富的头瓷实,他一直不枕棉枕头,枕着砖,所以也不怕风直接吹。楼下的人还坐着说话,他不爱听了,故意把钉木架的声音弄得生响,叮叮咣,叮叮咣,像戏台上的吵场子。我就上来训五富。
事情就是这么巧,这时候出了事了。事后我问五富你怎么就想着上楼来钉排气扇,是有什么预感吗?五富说:预感?我当然有预感!谁和我做对谁就没有好下场!他这完全是在吹牛!我警告了他,这话再不要说,咱们四户说是说,骂是骂,可谁出了事都得照应。
所出的事是这样的,当我上来训五富,楼前的巷道里有了汽车响,而且白光直晃,槐树的影子就忽大忽小地照在五富的屋墙上。我说:这影子像鬼!五富说:有鬼都是黄八带来的。话未落点,一阵脚步声,楼下一声惊叫,接着踢哩哐啷跑上来两个人,开口就问:谁是朱宗?来人都穿了便衣,气势汹汹。五富的屋门原本半开着,他们还是用脚踢,踢开了门又弹过来,再踢一脚,拿出一个小硬本儿,那么一晃:警察!我没看清硬本儿是什么,以为是强盗。
我后退了一步,靠在窗台,窗台上有一把小铁锤。我说:我们拾破烂的,我们没钱,同志!
来人又问了两声:谁是朱宗?谁是朱宗?
那个一米八左右的人解开上衣用衣襟擦汗,我已经清楚他在震慑我们:裤带上挂着一副铐子。五富就哆嗦起来了。
我说:朱宗?我们不是朱宗。纸烟呢,五富你的纸烟呢,给警察同志发纸烟。
排气扇从木架上掉下来,哐啷响,两个人没有理会排气扇,屋里的烟雾呛得人直咳嗽,蹬了一下门要让烟雾出去,门再一次反弹过来竟关上了。
五富说:这不是故意的,门是走扇子门。他拿了烟卷儿,烟卷儿开裂,用嘴抿了一下,递向两人。
两人不接,说:你们叫什么名字?身份证拿出来!
身份证是随时装在身上的,就防备着突然被检查。我很快就掏出来了,而五富的身份证在褂子口袋,褂子脱了搭在墙上的木橛上,也掏出来了。我说:我叫刘高兴,他叫五富。
挂着铐子的那人说:哪儿有个刘高兴?
我说:噢,噢,刘哈娃是我原名,进城后改了,改成刘高兴。
那人说:不许改!
我没吭气。怎么能不许改呢,我连我的名字都不许改?!
那人又看五富,看一下五富再看身份证上的照片。五富赶忙解释照片是他害病时照的,照得难看。那人只问朱宗。朱宗住哪儿?
我迟疑着,五富说:我们和朱宗不是一伙来的,他住在楼下东边屋。
楼下的杏胡在尖叫。叫得像杀猪。有人说:住嘴!杏胡就不叫了,却在哭。楼上的两人就踢哩哐啷又跑下去。一片响动,有训斥声,哭声,盆子或者碗的破碎声,接着是咣地一下,一切声音又都没了。然后,开始了问答,问一句,答一句,夹杂着在拍案板,有什么东西被踢飞了,有节奏地在院里滚动。黄八变脸失色地跑上楼,说:犯事啦,又犯事啦!黄八说好像说谁被杀了。
朱宗是杀了人啦?
我们不敢下楼去,神魂不定。一直等了半个小时,那伙人出门走了,但他们并没有把朱宗和杏胡带走。当我们三人下去看时,杏胡瘫坐在屋地上,浑身筛糠,而种猪竟然还是老样,说:没事,没事,警察来让我辨认个照片,问了些情况,没事的。
五富说:你真的没杀人?
种猪说:我能杀了人?!对杏胡说:你起来么。
杏胡站不起来,她尿了裤,尿都把地湿了。
种猪说明是他的一个同乡在北关拾破烂,被人杀了,已经查出凶手是另一个同乡。被杀的那个同乡来西安十年了,十年来在一张信用卡上存了十二万元钱,凶手和他还是朋友,两人常在一块喝酒。被杀的同乡去银行自动取款机上取款时,杀他的那个同乡厮跟着,偷看了卡的密码,就杀人取款跑了。警察在死者的屋里找到一个电话本,电话本上没有朱宗的电话,却有居住的地址,警察是来询问被杀人的情况的。
种猪还笑了一下,说:他们拿了一张死人照让我认,我开头哪里认得出?头肿得有斗大了,一颗眼珠子掉出来,眼珠子原来还有个系儿的,吊出来那么长!还有舌头,舌头……
大家毛骨悚然,就不让种猪再说下去:没事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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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应该说是最晦气的一个晚上,黄八说了个跳楼自杀,种猪说了个被人谋杀,都说得让人心里发瘆。一切恢复了平静,杏胡当然又骂种猪,什么人你不能交识,交识杀人犯,还给杀人犯留地址,警察来了一次,只要案不破,保不准还要两次三次地来,你就让我少活几年呀?如果那个逃犯也逃到了这里,肯定警察要认定你是窝藏犯,窝藏犯也得坐牢和杀头的,你是寻死呀?!她就哭,眼泪鼻涕流着哭。种猪他没杀人也没窝藏杀人犯,他不害怕警察,但他害怕这女人,女人一哭闹,他说那咱卷铺盖回老家吧。杏胡又破口大骂:回去喝风屙屁呀?黄八多了嘴,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哪有你这号老婆!杏胡就又怪黄八,是黄八拿了死人的衣服才带来这祸事的,她说:警察再来,我就要检举你拿了死人衣服!黄八说:你敢!你要检举我,我就检举你在鬼市上的事!杏胡先看我和五富的反应,我也拿眼看她,她脸就白了,扑上去拧黄八的嘴,黄八先一脚踹倒了她。种猪见状便寻案板上的东西,案板上有刀,他没动刀,举起个火柴盒,说:我砸死你!场面已经要失控了,五富愣在那里不动弹,只有我出来力挽狂澜,我说:都不要闹啦!这是我试验一下我的权威,我果然有着绝对的权威,他们就都不闹了。但我并没有数说谁是谁非。你怎么做判决呢,我们就是一个家窝,家窝里的事是糊涂账,理不清,只能抹。而我就在那个晚上定下了两条规矩,这规矩便一直延续到我们彻底散伙,离开了那里。
规矩是这样的:一、家丑不可外扬,谁也不能说咱这儿的事。比如,五富再要说黄八的衣服是拿死人的,大家就都说是五富拿了死人的衣服。比如,黄八说杏胡和鬼市上的人勾结,大家就说勾结鬼市上的是黄八,黄八为小偷销赃。二、谁也不能领陌生人到剩楼,谁也不能把剩楼的住址告诉给外人。如谁违规,大家就联合把谁轰走,不许再住在这里。
定下了规矩,黄八嘴还撅着,种猪就搂住了他,说:你嫂子有口无心的,你计较呀?黄八说:男不跟女斗,我不计较,可你还要砸死我?!种猪说:我不向着她能行吗,好了好了,今黑哥不睡了陪你下棋去。杏胡说:咹?!但种猪还是拥着黄八出了门,到黄八的屋里去了。才过了一会,种猪却回来了,说:我哪里和他下棋,我只是哄他回去睡哩。他给杏胡笑,杏胡不笑,他就去厕所取尿盆了。
我真可怜了种猪。
杏胡是个能干人,每次她也上街,回来饭都是她做的,但她爱吃米饭总是做米饭,没有菜,拌着酱油吃的还是米饭,而种猪喜欢吃面条就是吃不上。我曾给种猪出主意:她再不给你做面条吃,你就晚上不干那事,罢工!种猪确实罢工过,可第二天杏胡就对我说:高兴你出馊主意?你朱哥罢工失败了!我问怎么失败了,杏胡说:他不干,我说给钱干不干?他问多少钱,我说一次两元,他说那我得要新钱。
种猪取了尿盆回来,我并没有返回我的房间,我知道一场吵闹是结束了,而他们面临的难题仍未解决,便出主意:以防逃犯可能来找和警察再来查问,是得暂时离开这里。到哪儿去?我提供了我侄儿的地址。这主意得到杏胡的认同,杏胡就叮咛我帮她看紧门户,她放着的那几捆废塑料管谁也不能动,台阶上的那堆柴禾也不能少了一根两根。
我回屋睡觉时已是半夜,做梦却梦见了孟夷纯。按理说,晚上经了那一场惊吓,梦里应该是杀了人被警察追捕的事,但我偏偏梦的是孟夷纯!或许因发生了杀人案件使我联想到了孟夷纯哥哥的死,应该如何劝慰孟夷纯,但我偏偏梦着孟夷纯是在和我谈情说爱!
我是和孟夷纯坐在了一家咖啡馆里,我说来两杯茶吧,服务生说一杯茶二十元。这不是宰人吗,茶是金子银子呀,这么贵?但我就买茶,买最好的茶。而孟夷纯却说她要喝咖啡。咖啡有什么喝的呀,苦得像中药,奇怪的是咖啡馆里坐了那么多年轻女人,每人面前都是一杯咖啡,还翻开一本印满了俊男美女的和汽车服装家具的杂志看。噢,孟夷纯和他们是一样的,她是应该喝咖啡的。我偷偷看着孟夷纯。看女人不能死眼儿看女人的脸,那就是流氓,让人家反感的。我一碰着孟夷纯的目光就赶忙躲开眼去,假装外边有了响动往窗外看,假装椅子没放好,挪一下椅子。我瞧见了她的脚,穿着凉鞋,脚趾头一根一根像地窖里土豆生出的芽子,白白胖胖的嫩。我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自己则耳脸通红。孟夷纯说:你还害羞呀,你害羞起来蛮可爱的么。这话让我高兴。真是好女人。我看着她了,她竟一直静静地看我。我长得不好,脸就是太长,嘴却太大。我抿住了嘴。孟夷纯说:你嘴长得好,我的太薄,你瞧我是不是苦命相?她怎么能是苦命相呢,她长得太美了。我在猜想,她那头发有多少根呢,鼻子怎么那样圆润,脸上光洁得没一个疙瘩,如果摸上去,肯定像摸在了玻璃片上。我告诉她,和人说话的时候不要太近,因为你五官精致,小心别人老看!她撅着嘴说:讨厌!我最爱听她说讨厌这个词了。但是,丑人作怪脸倒觉得滑稽,而漂亮人一作怪脸却有点恐怖,我叮咛她以后不要做怪脸。她说:我问你呢,我是不是苦命相?我说,她的相不贫,如果命不好,那是长得太美了才命苦的。为什么人长得美了命运不好呢?这就像花,花开得鲜艳了蜂也来蝶也来,人经过了就忍不住拉过枝条要闻一闻,当然就也有人要摘它。孟夷纯说:我命苦,也带累我哥……孟夷纯一讲起她哥,我便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说什么话都是没用的,我就陪她一块郁闷。孟夷纯说:我哥的仇要报了我恐怕也就老了。孟夷纯,这话又怎么对你说呢,我现在开口说我爱你,我不敢说,开口说等你老了我娶你,这话也说不出口。唉,如果孟夷纯是个残疾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娶她了,就是不娶她,同意让我一生专门伺候她也行。我想象我每日去拾垃圾,回家了说:夷纯,我回来了!给她买了衣服,给她捎一个油饼,我们坐在屋里一边手拍打着蚊子一边说话,讨论我们的屋墙上应该重新粉刷了,窗子前得放个沙发呀,沙发要那种棉布的,坐上舒服。对了,买个洗衣机,有洗衣机就不让她洗衣服。厨房窗上得钉上一排挂钩,挂熏肉,挂豆腐干。浆水菜瓮往哪儿放呢?是不是还养几只鸡,养个小狗,对,养个哈巴狗,我去拾破烂了有哈巴狗 陪伴她。哈巴狗要那种黑毛的,一般人喜欢白毛,我觉得黑毛比白毛好看,要黑毛。当然喽,我们也吵架,吵架这也是正常的,能吵架那就是一个家了。我绝不会让她伤心流泪的,一旦吵架得厉害了,我就要忍住,去哄说她,或者拿起箫给她吹。
整整一个夜里,我的梦没有断,在梦里曾经产生了一个想法:这是梦吧,这一定是梦。但就是沉醉在梦里不醒。尿憋醒了我,我意识到一醒来就没梦了,我希望梦不断,就没有睁眼皮而摸着从后窗把尿尿出去,赶忙爬到床上一动不动。糟糕得很,梦没有续。而在重新睡着好像又做了梦,却不是我和孟夷纯在一起了,是我梦见了我从兴隆街回来,一进屋却没见了架板上的高跟尖头皮鞋。鞋呢,鞋呢,我大声叫喊,一低头我脚上也没了鞋。我光着脚在城里跑,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我还是没有鞋。等到五富咚咚敲门,才彻底惊醒,我是一身的汗水,太阳已经从窗子照进一大片白光。
五富告诉我,他一夜也没睡好,起得很早但没有再去等驾坡垃圾场,一直在想:那个拾破烂的就是手里有钱才被杀害了的,咱积攒的钱是不是得及早汇回老家?我说:你是不是还想着把钱汇回去要给老婆一个慰劳?就把代管的积蓄取出来交给了他。一共是一千五百元。他把一千元用纸包好,装在一个黑糊糊的布兜里,上边又放着一些废纸。我说:拿好!五富说:拿好了。在废纸上再放了一双臭鞋。我同样积攒了一千五六百元,也从中抽出了四百元装在口袋。
你给谁汇?五富就奇怪了。
我说今日心慌慌的,装些钱镇镇。
五富说不是吧?
我说不是啥?
五富眼窝得像蝌蚪,你要去……
我说有屁你就放!
我知道五富要说什么,但我一吓唬,他什么都不说了,换上一双布鞋,布鞋前面一个窟窿,脚拇趾钻了出来。
我也换衣服。当然要穿那件西服,要穿那双皮鞋,要拔净下巴上的胡子,而且专门在手里还拿了一本旧杂志。
出门了,五富还在嘟囔:咱挣个钱不容易哩,不容易哩。我说:你嘟囔得像个婆娘?!瞧我手里拿本书,是不是像个有文化的?五富说:嗯,是个老师。
去邮局汇款,我们搭乘了出租车。五富先是怎么也不坐出租车,嫌贵,可为了安全,他还得听我的。让他坐到后座,我提了布兜坐在司机边,这样就不让五富掏车钱。司机看见我提着布兜坐在旁边,他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却摇下车窗,说:你放屁了?我说:你才放屁!对这号人你不能客气。他说:那咋这么臭的!我知道这臭来自布兜里的那双五富的鞋。哼,你要是知道臭鞋下是人民币你就不嫌臭了!我开始看杂志,我觉得我很斯文。
下车的时候,我付钱,司机一张一张检查着钱的真伪,他的认真劲让我生火,我说:你看看我,是真人还是假人?!付清了钱原本我是不要车票的,但我偏要,结果一拿了车票,人下来了,却忘了拿布兜。
下了车,我说:你学着点,出门在外谁要下眼看咱,就要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五富说:兜呢?我才发现布兜儿没拿下来,急忙大喊:布兜儿,布兜儿还在车上!出租车已经开走了。我们发了疯地追赶,我穿着皮鞋,跑不快,五富的鞋跑掉了,像一头猎豹。或许是司机听见了叫喊,或许是司机从倒光镜里瞧见了我们追赶,车速慢下来,但并没有停,布兜儿从车窗里扔出来了。
司机恶心那个脏乎乎的布兜儿吧,他扔了出来,一双臭鞋就一只摔出很远。五富首先是捡着了布兜,先打开一看钱还在,咧了嘴给我傻笑。
受了这一惊,我觉得对不起了五富,就再也不敢手离开布兜。在邮局把钱汇走后,我们去收购站取了架子车和三轮车,一到兴隆街口,我说:五富,瞧瞧我头发乱不乱?五富说:不乱。我说:再看看后边。五富到身后看了,说:不乱。就嘿嘿地笑。我说:笑啥哩?五富说:我知道你要见人呀。我说:见谁呀?!五富说:我不说。却还是说:你身上有钱哩,你把钱看好。拉着架子车去了他的辖区。
这五富,那么憨的,倒提醒起我了,难道看出我的心思了?看出来就看出来吧,我就是去美容美发店的那条巷呀,去了偏就要给孟夷纯送点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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