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西安到底有多少拾破烂的,韩大宝没有告诉过我。而一张报纸,也就是去买烤红薯,那个小贩包红薯的一张报纸上,有一条消息说每天数百辆车从城里往城外拉送垃圾。这消息让我震惊也让我兴奋。收获得麦子越多,麦草也越多,城市繁荣,垃圾也丰富嘛!那么,有了垃圾,我们就能存活下去,垃圾越来越多,我们生活的质量就会提高。
我们是垃圾的派生物。不,应该是城市需要了我们!试想想,如果没有那些环卫工和我们,西安将会是个什么呢?
这问题似乎没人考虑过,我没拾破烂前我也不考虑,其实,世上有许多事都被疏忽了,每个人都在呼吸,不呼吸人就死了,可谁在平时留意过自己每时每刻进行着一呼一吸呢,好像从来就没呼吸。
我觉得这张报纸让我有了一份庄严,就把报纸揣在了怀里,而且想贴在五道巷宾馆门前的报栏去。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宾馆就奇怪了这个宾馆的造型,它非常的高,呈六角棱状。乡下人初次进城都喜欢城里的高楼,要一层一层数,我也不例外,但我数楼数出了瘾也数出了水平和好处。在我第三次站在这个宾馆前,蓦然醒悟楼之所以是六棱,而正面的棱正对着对面而来的马路这是为了避煞气的风水,这时候楼前的报栏前有四个老头在读报,读完了,你给我揉脖子我给你揉脖子,叹息着颈椎病坑苦了他们。我也就告诉了“数楼”:双肩使劲往后挤,脖子尽力往上拔,从楼底往楼顶数层,再从楼顶往楼底数层。数,再数。脖子舒服了吧?老头们当然兴趣了这数楼的疗法,说:这不是让我们成乡下人吗?嘿嘿,人活过五十岁了是不分美丑的,活过六十岁了是不分男女的,得了颈椎病还分什么城里人乡下人?!
现在,我在宾馆楼前并没有见到那四个老头了,是他们等一会才出来吗,极迅速地将那张旧报贴在了报栏上,然后拉架子车到了一旁,坐下来吃我的豆腐乳。
我的怀里一直要装着豆腐乳,用油纸包着,旁边放一根牙签,没事了就掏出来品尝。这派头是我的独创,它受启发于收购站瘦猴的小酒壶。瞧呀,用牙签戳一点儿放在嘴里,豆腐乳不要沾牙,就放在舌尖上,然后嘴和鼻子皱皱,把牙签轻轻抽出,那个享受呀,真是谁吃过谁知道!五富说那能顶饥顶渴吗,连粪尿都不攒的。嗨,狗啃骨头有多少肉,为的就是咂个味呀!这比喻有些不好。该怎么说呢,人总是有个精神满足的,品尝豆腐乳和听音乐一样呀……可怜的五富他不懂音乐。
我品尝豆腐乳的时候,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但路上竟然一时没人,我就往楼上望去,十层,十一层,十三层……十五层上有人竟拿一个小镜子,太阳从镜子上反射下来一块白光在我身上乱跳,像是白蝴蝶。那是一个姑娘,她在给我笑。
她给我笑啥的?
西安城里的美女很多,尤其当你正走的时候,突然从某酒店出来了三四个,都是一米七以上的个头,都是瘦脸蜂腰长腿,都是鲜亮的衣着,横着一排儿过来,我就被震住了。我虽然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坦然点,坦然!和她们擦身而过,仍紧张得手心出汗,不能看她们的脸,却看见了一双双高跟皮鞋和高跟皮鞋里精致的脚。她们的脚趾都是二拇趾长。
我和五富曾经议论过城里的美女,我对美女的观点是美女如同那些有成就的政治家、哲学家、艺术家一样都是天人,他们集中在城里,所以城里才这么好。但五富哼鼻子,他说城里的女人哪里有清风镇的女人好呢?他强调女人要胖,胖奶胖屁股。我说你是吃肉呀,拣肥的?五富说你没结过婚,喝酒图个醉,娶老婆图个睡。胖老婆睡着像铺了棉花褥子。五富事事都依着我的,唯独这一点上敢和我争执,他以为他是结过婚的。算了吧,五富,清风镇的镇长整天琢磨啥呢,琢磨着哪一日了能当上县长,他想过当国家总理吗?做梦也没想过!我甚至还要举例说焦大是不爱林黛玉的,但五富只读到小学就辍学了,他肯定不知道《红楼梦》,对牛弹琴,我就不说了。
我在轻贱着五富的时候,脑子里总浮现着一个人,这人是谁,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就在兴隆街北头巷里的那家美容美发店里。我常常惊叹白天街上那么多的人晚上怎么就全没有了,如中药柜屉的高楼房间,从来就没有谁走错了门吗?三五结群的美女震撼了你,你在惊慌失措里虽然有万般想象,但她们瞬间就消失了,你只看见天上有美丽的云朵,而云朵是飘动的,你永远抓不到也记不住。美容美发店的那个,她是固定的,似乎是要把所有美女固定成一个具体的形象就在美容美发店那儿。她高个,瘦瘦的平肩,一双长腿跳跃着走路,鼻梁上有些雀斑。正是有了这些雀斑,我觉得不是了菩萨,她更真实,使我能生出爱怜之心。
怎么一想起这个女人我就文雅了,脑子清晰,思维活跃,像是在中学时写作文,有了这么多优美的词句。
十五层楼上的姑娘在给我笑。她脸圆圆的,不像美容美发店那女的瘦长。我也回她一个笑,得有礼貌呀。
姑娘喊:刘高兴,刘高兴你上来,我这儿有废煤气灶!
她竟然也知道了我的名字?!
到楼上去当然得进宾馆的大厅,门卫却怎么也不让我进。门卫说这是宾馆,我说我知道这是宾馆,上边有人喊我去收破烂的。门卫说瞧你那鞋!我鞋好着呀,鞋尖没有破,鞋后跟也没有磨成斜坡,只是上厕所时鞋底沾了些泥,我蹲在那里用树棍儿刮鞋底的泥。我说:同志,让我进去吧。门卫说:不能进。我说:泥刮净了还不让进?门卫说:不能进。我说:不会是嫌我是拾破烂的吧?这回门卫却逗笑了,他允许了我进去,但必须光了脚进去。
这让我很难为情了,因为脚趾甲太长,都怪五富,晚上我让他去巷对面那房东家借剪刀剪趾甲,他说谁看你脚呀,就是没去,使我这阵丢人现眼了。这是我第一回走进了豪华宾馆,宾馆的旋转门像搅肉机,我在里边被搅转了三圈才进去。清风镇马老四的儿子在县商业局开车,他说他来西安把车开上立交桥,是直转了半小时寻不着下桥道口。我的头虽然在玻璃门上撞了个疙瘩,但终究是进了宾馆大厅。大厅的地面是石板,擦得能照见人影,我的脚踩在上边,立即有了脚印。走过大厅,上到十五层抱着一台废煤气灶再走下来,热成了王朝马汉,吓,大厅地板上的脚印还在。
就是这脚印,以后的梦里常常出现,我不是光着脚在西安城里到处乱跑,就是跑呀跑呀的,才发觉脚上没有了鞋,急起来,鞋呢,我的鞋呢?而那个上午,除了收到废煤气灶,我再没收到什么破烂,脑子里仍在操心着宾馆大厅里的脚印被服务员擦掉了。
傍晚时分,五富拉着架子车到十道巷找我,他带给我了一个酱凤爪,是用塑料纸包着的,说西安人酱的鸡爪好吃得很。我说:是凤爪,不是鸡爪。五富说:明明是鸡爪么,偏叫得那么中听?我说:到城里了就说城里话,是凤爪!五富说:那就是凤爪吧,好吃得很,我买了两只,我能一顿吃二十只的,可我还是给你留了一只。哟,五富有这份心,那我也乐意把我的一份快乐分成两半,一半给他。
我说:你到西安后有没有在什么地方,比如树干上呀,墙壁呀写过“到此一游”?
五富说:没写过。
我说:那你都游了哪儿?
五富说:就这兴隆街呀。
和五富说话甭想有趣味,我就讲了我的脚印留在宾馆大厅的地板上。这是多么豪华的宾馆,我的那些脚印一定会走动的,走遍了大厅的角角落落,又走出了宾馆到了每一条大街小巷,甚至到了城墙上,到了钟楼的金顶上。我这么说着,眼前尽是脚印,排列有序,如过部队,五富的手却搭在了我的额上,说你发烧吗高兴?我生气地拨开他的手,这是想象你懂不,你也要想象,人境越逼仄你越要想象,想象就如鸟儿有了翅膀一样能让你飞起来。
五富还是弄不懂,但他分明也让我给煽乎起来了,这就像你跟结巴说话你也结巴,你打哈欠了旁边人也打哈欠,五富突然憋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猛然间向一面刷得粉白的墙跑去,到了墙前,一脚蹬上了一个脚印。天呐,他竟然能蹬得那么高,离地有一米五,鞋印清晰,四边还溅着泥点,就像喷上去的漆一样。
五富说:我也留一个脚印!
西安正开展创文明卫生城市活动,污染了粉刷过的白墙,市容队的人看见了肯定要罚款的。但我没有批评五富,赶紧四下里看看,幸好没人,拉了五富立即跑掉。
我们跑过了那段巷道,两人都跑得口渴,而挂在车把上的大玻璃瓶中已没有了水,五富问哪儿有水管子?我说:买矿泉水!就买了矿泉水,矿泉水甜得像放了糖。喝毕了,日地一声把空塑料瓶子抛向空中,哈哈,却砸在了一个路灯杆上,路灯杆下立着一只狗,汪地叫了几声。
城里的狗都是宠物,不咬人的,但养狗的人惹不起。我还担心有人要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说我们打他的狗,没有人出来,我和五富也就冷静了。
刚才是太激动,现在一冷静下来,倒觉得无聊。五富开始翻他的裤腰,捏起一个东西,丢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只虱子哩!我偏往地上看,也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五富就脸色通红,嘟囔着这身上咋就生了虱子?我警告他不要坐下来就翻裤腰,让别人看见你把虱子带到城里了,这身衣服回去立即换掉,用开水好好烫着。警告之后,我得又安抚他,问他怎么就只收了这么一点破烂?他说本来一家商店进了一批货,他谋着那些货卸下了会把包装箱卖给他,就帮人家卸车,可他认不得香肠,清风镇没人吃过香肠,他以为是红萝卜,还心想这红萝卜怎么也用塑料纸包着多浪费的,就把那包香肠放在了蔬菜筐里。后来人家清点,怎么也找不着了香肠,发现了在蔬菜筐里,问谁放的,他说是他放的,人家骂你个傻×是认不得香肠呢还是想混在包装箱里偷呀?!
五富说:我傻屄吗,我是真不知道那是香肠。
我想起我在宾馆进旋转门的事,我说:谁骂你谁才是傻×!咱比他们少智慧吗,咱只是比他们少经见!
五富从架子车的废纸上撕下一角,叠过来叠过去卷旱烟卷儿。他烟瘾比我大,却舍不得买纸烟,总是搓烟卷儿吸。
我说:以后多拿眼看着,少说话!
五富使劲吸烟卷。
在我们前面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家公寓大门,门口的草坪上有三棵雪松,枝条一层一层像塔一样,雪松下的草绿茵茵的,风在其中,草尖儿就摇得生欢。
我说:少说话不是要你这一脸呆相,自卑着啥呀,你瞧那草,大树长它的大树,小草长它的小草,小草不自卑。
五富还是吸烟卷。
我说:我给你说话哩,你吭都不吭一声?
五富说:我不敢说话,一说话烟就灭了。
我再没说话,他也再没说话,我们都没了话。
三个男孩,一晃一晃走进巷来,大头鞋里像装了弹簧,牛仔裤大得失去了比例,却背着包,头发蓬乱又染成了黄色。街头上常有这样的少年,他们会在街上跳舞,蹦跶得像受了伤的虫子。只说他们又要跳起来了,脚步麻花似的扭了扭,却并没有停下来,进了那一簇楼群去。一辆车吼着过去。又一辆车从对面过来,车牌是四个八,城里人特别崇尚八,八是发,能有四个发,一定是大老板的车了。有老太太牵着老头的手过马路,老头后脚贴着前脚挪步,挪三下四下就站住了,像站着两棵枯树。斜对面的酒吧里一群人醉醺醺地出来了,出来了却坐在路边大声地骂人,不时就爆发了笑。有姑娘抱着狗走过了,走得婀娜多姿,那群人突然齐声吆喝:舒——服!
一辆大车呜儿呜儿叫着从兴隆街拐了进来,以为是消防车,哪儿有火灾了?我和五富都抻长脖子观看,车却喷射过来了一片雨,我们立即就成了落汤鸡。哎,哎,我们惊叫着,车并没有停,还是一路喷射着开过去了。
我说:是洒水车。
五富说:洒水车往咱身上洒?
没人注意到我们的狼狈,我突然笑了:凉快!
五富瞧着我笑,他也笑了:是凉快!
他站起来,我说你干啥去,他没吭声,走到路灯杆下捡起了那个被扔掉的空塑料水瓶,放回到架子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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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风镇,家家屋顶上开始冒烟,烟又落下来在村道里顺地卷,听着了有人在骂仗,日娘捣老子地骂,同时鸡飞狗咬,你就知道该是饭时了。可城里的时间就是手腕上的手表,我们没有手表,那个报话大楼又离兴隆街远,这一天里你便觉得日光就没有动,什么都没有动么,却突然间就傍晚了,河水就泛滥了。我是把街道看作河流的,那行人和车辆就是流水。傍晚的西安所有河流一起泛滥那是工厂、学校、机关单位都下了班,我们常常拉着架子车走不过去,五富在街的那边看我,我在街的这边看五富,五富就坐下来脱了鞋歇脚。
这个时候,西安城的上空就要生出一疙瘩一疙瘩的云,这些云虚虚篷篷像白棉花。接着,白棉花又变成了红的,一层一层从里向外翻涌,成了无数的玫瑰,满空开绽。天上的奇景工薪族们无暇顾及,他们急着要回家,人和车拥挤,稍不留神就撞了别人或被别人所撞。能有空闲往天上看的只有我和五富,而五富看到了也就看到了,骂天太短,唯独我在欣赏。
这一点,我可以骄傲。我能在漏痕的墙上看出许多人和鱼虫花鸟的图案,我也能识别一棵树上的枝条谁个和谁个亲昵,谁个和谁个矛盾。面对了这满天的玫瑰,那么鲜嫩,竟然把那个美容美发店的女人联系起来了!怎么就有了这样的联系呢,我有些奇怪,也很害怕,偏不经过有美容美发店的那条巷了。啊,刘高兴,眼不见心不乱,你绕道走!我就绕道走。
既然隔着街面不能同五富一起去收购站交货,我拉着架子车先绕道到了那座立交桥下。
这个立交桥下是我和五富每天交售破烂前把破烂分类捆扎的地方。它僻背而幽静,以前我俩谁先来了,分类完破烂,就在那里等候,而五富一旦去得早了,就喜欢在那里睡觉,他是石头浪里也能睡着的,睡着了又张着嘴,流着涎水。就曾经发生了一件笑话。一个出租车司机来小便,猛地看见了五富,以为是具尸体,大呼小叫地去报案,警察来时,他刚坐起,气得警察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今天五富没有到,桥下却有了几泡屎尿,明明桥墩上我写上了“禁止大小便”,那些出租车司机还是在这里方便,我就骂了一句:肏——尼——马!
我不会说普通话,清风镇的口音是“旋”和“算”不分,在我称过破烂算账时那些买主总是学我,我也发誓学习普通话。可我说普通话怎么听都滑稽可笑,不说了。普通话是普通人才说的话,毛主席都说湖南话的,我也就说清风镇话。现在没人处我却用普通话的音调骂出了一句清风镇的土语,把我自己都逗笑了。我有幽默感,这是五富知道的,于是我决定不再分类捆扎破烂而准备离开时,拿起了土坷垃,在“禁止大小便”后又加了一句“否则收没工具”,然后得意离去。
在收购站,瘦猴过完了称,又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他说妈的,这酒咋不顶喝么!我不理他的碴,捡个柴棍儿掏耳朵,我耳朵痒。
瘦猴的老婆给我付钱,一沓零票子数了三遍,瘦猴的手就揣她的**,老婆趔着身子说刘高兴在哩,他说市长在又咋的,我的东西我愿意咋揣就咋揣。揣吧揣吧,那两堆肥肉我看着都恶心!那老婆把钱给我的时候,却拿了媚眼看我,说:今日收得少,偷懒了?
我说:少了说明西安是卫生城么!
瘦猴说:喷呀!咱都是苍蝇人,卫生了你喝风屙屁去!
我说:你才是苍蝇!
我把架子车靠在了院墙根,给我们的自行车轮胎打气。瘦猴说从今往后打一次气得交一元钱的。我二话没说给他了一张两元钱的票子。他要找一元,不用了,我把轮胎的气打饱了又放掉,我打第二遍。
我不生气,这生什么气呢?甚至感到我的这种智慧比我用耳朵教训他还痛快。五富也一拐一拐地拉着架子车来交售了,还在一百米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他穿着一双皮鞋。他怎么会穿了皮鞋?瞧他穿了皮鞋的脚抬得更高了,屁股坠着,腿也不直,像个贼么。五富说你咋没在桥下等我?我说你去桥下了,你看见啥了?我以为他肯定看到“否则收没工具”的话,得佩服我的机智和幽默,可他说看见了一堆屎。再问:还看见了什么?他说:还有一堆屎。
五富收到的破烂比我还少,大多是一些手纸,上面沾着粪便和女人的经血,似乎他一直跑的是公共厕所。好的是手纸被苍蝇追逐着,这些苍蝇也就留给了瘦猴。
返回池头村的路上,当然还是五富骑了自行车驮我,他一直在抱怨收到的破烂少,说五道巷里那几个家属院,门卫就是不让他进,而另一个拾破烂的却从里边满满地拉了一架子车。他说,大宝明明讲道这一片归咱的,怎么有蝗虫吃过了界呢?
这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我没有证据。城里的楼房已经隐没在暮色里,楼群就像清风镇后那连绵不绝的山峦。哗啦,突然间街灯一齐放亮,所有的如山峦一样的群楼也亮起来。你弄不清了哪些是天上的星哪些是地上的灯,更有那些霓虹灯在闪烁了,霓虹灯都是装饰在最豪华气派的楼上,而陈旧的楼或者还矗着脚手架正建筑的楼都黑着,没有了灯,眼睛所到处都是色彩斑斓,造型奇特,其瞬间的明暗变幻中,你感觉里边住着了一种什么妖怪。这妖气越来越重,街上的人和车也似乎和白天不一样,车更像出没的走兽,有些是老虎,有些是豹子,人更像花花绿绿的飞禽了,瞧呀瞧呀,那一簇霓虹灯下就出来一群像雉鸡一样的女人,她们衣裳华丽,发型怪异,言语和动作也夸张得那样不真实。五富说:我头晕。我何尝不也头晕,我还目眩呢,我说:那么短的裙子,腿是大白萝卜!
五富扭头,他问:哪个?
看路!我把五富的头扳正了。我说:我看哩你看啥?你看路!
自行车穿过了一条大街,右拐,再右拐,又经过了四个小十字路口,五富的后背上就汗湿了一片,越蹬越慢。旁边有一个菜市场,卖菜的小贩差不多收摊了,仍在喊:处理了,便宜处理了!五富蹬着车子问:怎么个便宜?小贩说:莲花白一元二斤!西红柿一斤三元!五富说:那还叫便宜?!但我让五富停车,自个跑去买菜,因为我知道小贩快收摊时是处理那些剥下来的菜叶子的。
我一直很奇怪,城里人吃芹菜只吃杆儿不吃叶子,多好的芹菜叶子竟然要摘掉!运气真是好极了,五角钱我买了三堆,一堆是芹菜叶子,两堆是莲花白的老叶。莲花白的老叶上尽是虫咬过的窟窿,有虫眼证明这莲花白没喷过农药么。我还两角钱买到了一颗大北瓜,不,城里人叫南瓜,多好的一颗大南瓜。清风镇人吃南瓜专拣老得发了黄的,上面有一层白灰状的粉用指甲掐不动的,城里人却只要嫩的。傻呀,城里人什么都会吃,就是不会吃南瓜!
我抱着菜过来,五富说:多少钱?
我说:七角钱。
五富用脚踢路灯杆,说:恁贵的!
我说:一个灯泡一夜要吃多少电的,这还贵?!
他不吭声了,手里捏着五元钱,差不多都是零票子,脏兮兮,又发软,要给我三角五分钱,因为菜是共同要吃的。我不要,他说:哈娃呀……
我说:重叫!
他说:噢,高兴,高兴我是不是被骗了,那个胖子眼珠子黄黄的,不停地转,我就疑心他鬼点子多,四十八斤的夹纸板,我给了他四元,对不对?
我开始算,其实我一下就算出来了,我说一斤八分十斤八毛五个十斤四元,五富你这账还算不清吗,知道没文化的可怜了吧,你还少给了人家二斤的钱。
他说:是吗是吗?
就笑了,把钱在鼻子下闻着,说闻到了羊肉泡馍的味,狗日的黄眼中午吃了羊肉泡馍。却又说:高兴,你说这世上谁最亲?
我说:你老婆?
他说:不对,毛主席最亲!
毛主席的头像在人民币上印着,他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然后要把钱交给我。五富除了身上装些每日收破烂要付的一些零钱外,剩下的钱都是由我保管的。在我居住的屋子里你看着什么窟窿都没有,但支床的那一垒砖抽开第三块,里边就有了一个洞,洞里藏着两个油纸包,一个包里装着我的钱,一个包里装着五富的钱,五富的钱包里夹着一张纸条,记录着他交给我的数目和次数。现在五富要把今日的盈余交我,我倒害怕把钱数搞乱了。既然替人家管钱,就得对人家负责,这是我刘高兴做人的原则。我让五富回去了再给我,他就把钱装在了脚上的鞋垫下。
我说:哟,拾了一双皮鞋?
王富说:我是金手呀?!送的,一个老太太送的。
我说:会送你皮鞋?
五富说:真是送的,老太太说是他儿子的,她儿子或许有了新皮鞋,或许她儿子去世了。鞋是好鞋,只是小了点,夹脚哩。
五富的一只脚果然五个趾头挤在一起,肿得像红萝卜。
脱了脱了,我让五富把鞋脱下来。你穿什么皮鞋呀,你是穿皮鞋的人吗?土狗就是土狗,狼狗就是狼狗,你穿上别人还以为你是偷的!
我的脚比五富的脚窄,穿上皮鞋正合适。可以说,这双皮鞋在原主人买的时候就是给我买的。你想想,我来西安时原本要换上一双新鞋的,但阴差阳错,一忙乱竟忘了带,这不是活该要穿这双皮鞋吗?我穿上皮鞋使劲在地上跺,又走了几步,不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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