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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下班,车晓玲和几个女同事聊到**套,起因是公司做卫生的小马人流,请了两天假,据小马说用了套,不知怎么又有了。和车晓玲同一个科的孔虹对此议论说,肯定是街道发的不花钱的套!质量不可靠,尺码也不对!孔虹用的是进口**套,色香味俱全,尺码准确。车晓玲听着有些暗地脸红,她和郑庆用的套也是小区免费派发的,小区门口有个计生用品箱,月黑风高,四下无人,掏一把就走,像做贼。至于尺码,老实说,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套还有码号,孔虹这一说,车晓玲顿悟,可不是吗,东西有大小,用具怎能没码?就有人笑问孔虹,你老公用啥码?“当然L号,相当于国内加大!”孔虹一本正经,一伙女同事笑得稀里哗啦。回家,车晓玲去抽屉翻了下,**套盒上果然写了“标称宽度52mm”,用刚普及来的知识也即相当于中号,她心里嘀咕,孔虹肯定吹牛,她老公那身板才没可能大号!门铃就响了,郑庆跑长途货运的远房表弟马四立在门口,像董存瑞炸碉堡一样扛着个大包裹。进门,她问马四是什么,马四光喘粗气答不上话,指指包裹,意思她拆了不就知道了嘛!郑庆的妈让捎的,包裹老沉,用捆贼的手法捆得滴水不漏。车晓玲费半天劲拆开,差点没晕过去:整整三床被子巍峨地矗立面前!“苍天哪!”如今谁还盖这种土不拉叽的被子啊,洗时要拆被头,干了又得缝回去。
回家,郑庆一眼瞥见沙发上一摞被子,颜色杂陈,鼓鼓囊囊,不消说,一定是妈托表弟捎来的!去年冬天回老家办婚事时,她就唠过几次要替他缝几床被子——对一个家来说,怎能没几床货真价实的棉被呢?尽管郑庆反复跟她说广州冬天不冷,用不着,被子还是执著地到来了。晚饭是肉酱拌面,紫菜番茄蛋汤,郑庆剥了几头蒜,车晓玲进了厨房,“怎么办?”
“找地方搁起来,要用时拿出来。”
“搁哪儿?什么时候用?”
郑庆含糊地说,该用时用。
他当然知道广州和这三床厚实棉被的关系,差不多等于林妹妹和焦大的关系,能产生牵扯的概率很小。但被子已经进家了,是妈亲手用针线缝的,他当儿子的怎么办?
晚饭后,郑庆开始为这些被子寻安身之处。这是件具有相当难度的事,郑庆知道,晚饭他多吃了半碗面,把蘸了大酱的蒜头咬得嘎嘣响。困难比他预想的还大。当初两居室的房子他负责采办材料,具体装修方案则由车晓玲实施,这使得家里审美功能多过实用,原本有限的橱柜几乎塞满。主卧一个大衣橱,原则上他和车晓玲一人一半,实际车晓玲的衣物占掉多半,并且进一步呈侵略趋势。车晓玲在一家台资保健品公司,女同事多,行头的比武很重要,一到换季,那些打折衣服就要令衣橱空间缩水一些。郑庆在屋里晃荡了几圈,尽量使这几床被子的处理显得轻松,游刃有余。但他头上还是冒出了星点的汗——这些被子要在这个家找到安置之处真不容易!他甚至把脑袋弯进了床底下。
磨蹭到九点半,郑庆终于安置好一床被子。客房橱柜里,在一张钢丝折叠床、一部童车、一大包婴幼儿衣物(车晓玲父母从老家弄来的)中,他扯出一口硕大黑箱子,还是上大学那会儿买的,在一家地下商场,妈果断地拿主意,要买就买口大的!禁装!这口装着一应生活用品的箱子陪郑庆到了省城大学,当年,他是多看重这口箱子啊!拥有了一口旅行箱好像才真正拥有了铁轨、远方、孤独这样一些青春质地的词语。箱子跟他一直到广州,箱面磨损了,式样也过时,他没舍得扔。现在,一床绿地黄花面的被子被塞进皮箱,他几乎整个身子扑到皮箱上,才把箱子合拢。合上那霎,他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愉悦,箱子和被子对他都是目前用不上却重要的东西,现在它们合二为一,都不孤单了。郑庆上床后,忽然起了某种冲动,他挨到车晓玲身旁,手才伸过去,车晓玲忽一下扭身,“那两床你赶紧找地方搁起来,放客厅难看!”郑庆一下扫了兴,什么也不想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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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郑庆加班去了,车晓玲翻看了下那两床被子,货真价实的棉被,最上头是床大红被面,硬扎发亮的尼龙绸面料,被面是群嬉戏童子,或坐或卧或踢毽子,清一色男童,其寓意不言自明,车晓玲在心里撇了下嘴。另一床是碎花被面,粉的褐的红的花抱成一团,像秋后庄稼地,她随手抖开——被里有拼缝痕迹,她凑近点看,是两床单人白被单拼成的。车晓玲马上联想到婆婆在医院后勤科工作,这被单很可能出自医院职工的福利,婆婆向来省俭,能用上的绝不会浪费。尽管是新床单,车晓玲心里窝了股气,顺着这气,她联想到疾病、各种细菌甚至死亡。她把窗户哗哗全打到最开。
前几天同事江梅的婆婆从大连也邮东西来了,人家邮的是什么?鱿鱼大虾墨鱼扇贝!还有人事科朱玉的婆婆在湛江开服装店,常邮些新款时装来,她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婆婆呢?几床被子还拼拼接接的!车晓玲觉得自己真是没运气!郑庆的家境她结婚前便知道大概。郑庆父亲在医院工作,郑庆四岁那年,他得病离世,医院照顾他们孤儿寡母,把郑庆妈从一家小化纤厂安排进了医院后勤科。婆婆省吃俭用地拉扯大两个儿子,郑庆每回说起母亲的不容易之类,车晓玲就觉得:这样的事放进作文素材是感人的,可这样的婆婆摊到她头上,她实在不情愿。她宁肯有个缺乏省俭美德、贪图享受、用度大方的婆婆。郑庆一进家门,车晓玲就把被子抖搂开了,“你妈捎的这是什么被子?”“怎么了?”郑庆一眼看到被里的拼缝,那白单子再眼熟不过,是妈单位发的,妈一直搁在箱底,可能就等着派上这用场。郑庆跟她解释,这不过就是医院库存床单,是医院职工福利的一种。那年月,就像袜厂的工人发处理尼龙袜,罐头厂的发快到期的罐头一样,全是因地制宜,有啥发啥。车晓玲不能接受这种解释,她认为郑庆是在强词夺理,在偏袒婆婆。按她的理解,这是婆婆对她的不尊重,而这不尊重呢,打头回见面就开始了。
去年秋天回东北办婚事。郑庆哥哥郑强来火车站接的,粗声厚嗓叫了声“弟妹来了”再没话,闷头开车。到家,婆婆迎出来,看去比实际年龄老,面色有点灰黄,像她身上外套——车晓玲把包里给婆婆买的铁锈红薄开衫拿出来,让她试,婆婆说,这色儿我这老皮老脸的哪穿得出去,带回去你妈穿吧。车晓玲连衣服抖搂都还没抖搂开就扫了兴。她原本想指点款式、花色给她看的,在这过程中顺带架起与婆婆的友谊桥梁,谁知婆婆这么干脆就拒绝了。进房,车晓玲情绪更不好,除了房内贴的“喜”字,天花板上拉的两条彩练,床上甚至没铺新的五件套六件套,只是洗干净的蓝花床单而已,一台二十一英寸的旧彩电,摁钮揿进去半天弹不出来。比起姐姐车晓云的婆家准备的锃明瓦亮的新房真是天壤之别。原本这次婚事,婆婆就没拿什么钱。广州买房带装修花了四十一万,按揭了二十万,余的二十一万郑庆出了七万,车晓玲出了六万,车晓玲家出了五万,婆婆统共给拿了两万,连个洗手间都不够。车晓玲以为此次回来办婚事,婆婆该视她为上宾的——难道她不够大度吗?头顿饭,桌上尽是酸菜宽粉条熬五花肉之类,还搁了茴香八角,郑庆吃得欢实,她一点胃口没有,半碗饭就搁了筷——婆婆怎就不问问她爱吃什么呢,就算做不出至少得问问吧?车晓玲觉得自己的到来一点都没引起婆婆重视。两天后的结婚酒席,婆婆坚持打包,一桌桌去收,车晓玲站在那窘死了——这顿饭婆婆吃到后来,心神不定,好像就专为等着收剩菜似的。亲朋走得差不多,婆婆起身要去打包时,她偷偷在桌下踢了下郑庆,郑庆说:“妈,算了吧。”“都是自家亲戚朋友,要什么紧!我吃!”婆婆绷着脸,郑庆就不吭一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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