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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那个爆米花的老头把摊子扎在了自己的窗口边,老常就把眉头拧成了三根刺。在老常眼里,他这个窗口可不是普通的窗口,是马六甲海峡,是英吉利海峡,是白令海峡,是直布罗陀海峡。是自家连接外界的一个黄金通道。现在,这个脏兮兮的老头把爆米花的摊子扎在自己的黄金通道边儿,虽说还隔着几米远,却也是明摆着会妨碍到自己的生意。不过老常没有即时发言。说到底这个巷子口又不是他的地。他得看看情况再定。
巷子口是喇叭形的,左口敞得更宽些。老常家这栋楼的左侧就是巷子,退休了之后没事做,他就在左边那间小卧室的左墙上打了个窗户,装了个塑钢推拉玻璃窗,开了一个小卖部。也没有什么大货物,无非是油盐酱醋,香烟糖果,再装部公用电话。原想着风不吹雨不淋又省了房租,无论挣多挣少,只要能用这个来打发打发日子,也让日子打发打发自己,也就是了。没想到算下账来,从黎明到黄昏,一日里居然能宽宽松松地赚个二三十块。很可观。果真是财从细来呢。老头把三轮车上的东西一一取下,放在了老常的眼皮底下:一个炭炉子,一个风箱,一个大号的塑料水杯,一大一小两个红色的塑料盆,一个小马扎,一个中间鼓两头尖的戴着手柄的黑转锅,一个上边是黑铁桶下边是黑麻袋的物事,外加一个银光闪闪的大方白铁盒……琳琅满目。后几样东西初看起来都是有些怪异的,不过老常对它们的用处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黑转锅是爆米花的主要武器,黑麻袋是爆米花刚出锅时盛放的用具,大方铁盒嘛,是用来做大米糕的。说话间老头已经在墙上敲了个钉子,把一张纸片挂在了墙上:
爆玉米花每锅需用两斤半玉米工价三元。
做大米糕每锅需用两斤半大米一斤半白糖半斤油工价六元。
老常敲了敲窗户,冲老头招了招手。老头慢悠悠地走过来。老常问他:谁让他在这里摆摊儿的?有没有跟居委会说?有没有跟城管上说?有没有跟工商上说?有没有跟税务上说?似乎他是居委会城管工商和税务的代言人。老头一个字都没吱声,等老常通通通说完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打窗户递了进去。老常咽了一口唾沫,接了钱道:“要什么?”“你多照应。”老头说。口音和老常推断的一样,不是本地人。
“什么?”
“你多照应。”
老常明白了。看了看钱,有些不忍,又递回去:“其实,也不是钱的事。”
“我一周就来一次。”老头又说了一遍那四个字,“你多照应。”
老常沉默了一会儿,把那十块钱收了起来。老头转身离开,坐在马扎上,拔开了炭炉的塞子,开始忙活起来。
2
老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深蓝色的裤子,头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呢子干部帽。大约是因为长年在炭炉边的原因,他的脸看着总像是洗不干净的样子,浮着些黑黑的煤灰。偶尔他把帽子摘下来弹灰的时候,人们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个眉眼很周正的老头。不过因为很周正,也就没什么特色了。让人看过了就会忘记他长得什么样子,反不如丑些的人让人过目难忘。或许是因为新鲜,一开张就引来了很多看客,看客多了,主顾就多了。看到已经有四五个主顾了,老头就从一个黑包里掏出一摞硬纸,上面写着号码。老头一一把纸片发了去,让他们按着号来。众人拿着这些纸片都笑了,说老头还挺讲秩序的,老头没说话。顾客十有八九都是做大米糕的。转锅是高压转锅。老头把大米装进转锅里,拧紧盖子,就开始一手拉风箱,一手摇转锅,他拉啊拉,摇啊摇,一边拉摇一边看着手柄上的气压表,一般快到十分钟的样子,气压就足了,老头就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把烧得肚皮白亮的转锅从炭炉上取下,锅口对准上铁桶下麻袋的那件黑物事——这时候就知道麻袋上面是铁桶的用处了:只有这么厚的铁皮才能耐得住转锅的高温啊。对准了铁桶,老头就用一根铁撬杠稳稳地插进锅口的阀门开关上,身子微微后倾,静一静,聚聚神,然后突然用力一揣。轰!
一声震响,黑麻袋便在这一瞬间被气浪充起,鼓囊囊,饱涨涨。与此同时,老头的脚下腾起一阵白云般的缭绕气雾,一股浓烈的芳香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在芳香里,老头迅速地解开麻袋尾部的绳子,把米花倒进大红塑料盆中。接着他在炭炉上坐上一个小铁锅,把油倒进去,又把糖放进去,开始熬糖稀。等熬得糖稀泛着白沫滚滚热的时候,他就把糖稀倒进红塑料盆里,和大米花搅拌起来,搅拌匀了,就把这些又软又热的混合物倒进那个大方白铁盒子里。然后,他拿出一个大大的戴手柄的木片,把大米花在白铁盒子里一一压瓷实。这就成了大米糕,下面的事情就是等大米糕在铁盒里冷却坚硬之后,再用刀子把定型了的大米花一一割成小块,给主顾装进黑色的塑料袋里。这一锅才算彻底清工。在给主顾装袋之前,老头都要从中拣出两块,放进小红塑料盆里。塑料盆的前面写着四个字:免费品尝。
老头在众人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地进行着这一切程序。等待着的主顾们有些无聊,就会说起往日的爆米花。都是在乡下待过的,都有过在乡村生活的历史,对着爆米花自然也都有记忆。
“那时候来我们村做爆米花的那个人总穿着一件黑棉袄,骑着个二八的飞鸽车,车的后座上是两个大筐,筐里装着这些设备。然后我们就排队。大人们没空,只有小孩子排。那时候爆的都是玉米……”
“爆玉米,两毛钱一锅。放糖精再加一毛。”
“那时候大米金贵啊。一个月一人只能买一斤大米,谁敢拿它去做零嘴吃?”
“嘿嘿,逢到谁家爆大米的时候,要么去地上捡些吃,要么顺便到人家篮子里抓一把,也没人说什么。那时候的人,都是厚道的。”
“现在的人也厚道。你看,不是还让免费品尝吗?”
“那也是师傅定的规矩好。他不定规矩,谁肯让咱们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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