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轻的红军战士陶红军躺在芦花寨芦花家茅草屋前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那时,天才刚刚放亮,夜里落在芦花家茅草屋上厚厚的一层霜花在晨曦中正泛着冷冰冰的白光。山里女子起得早,天一亮便有一大堆事要做,洗衣做饭下地干农活。芦花家养着一群羊,天没亮就咩咩叫着,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群不懂事的孩子。那一夜芦花压根儿就没睡好,听得远远近近的枪声像锅里炒豆似的在响个不停。芦花听爹说这是红军白军在打仗。芦花不懂得红军白军是干什么的,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芦花是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发现陶红军的。其实,严格说那之前芦花还从来没见过红军。那个红军战士身穿一套灰色衣服,头戴八角帽,除了穿着,他几乎和当地山民没什么两样。
芦花第一眼看到红军战士时真的是被他给吓坏了,只见红军战士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急促地喘着粗气,一条肠子血淋淋拖在衣摆下。芦花不禁心里干呕了一下,惶惶恐恐朝屋里叫起来:爹!不好了,快来看!已经六十多岁的爹是个远近闻名的骟狗匠,这会儿还在屋里床上躺着,听到女儿门外叫,忙跳下床跌跌撞撞跑出门外,骟了一辈子狗的爹也被眼前的情形吓着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爹说,怎么办哪,要怎么办哪?芦花说,救人哪爹,你看他还活着。父女二人说着把陶红军抬进了屋里,芦花抱来平时自己盖的被子捂住陶红军的身子,只让那截白白的肠子露着。陶红军的脸色异常安静,就像睡熟了似的。芦花望着爹,爹也在望着芦花,爹说,他是红军。芦花并不知道爹在说什么,红军在芦花的印象中非常模糊。芦花还是那句话,爹,赶紧救人哪!爹没有再说什么。爹犹豫了一下,就去取平时骟狗用的家什,他又让芦花端来一盆水,认真地清洗着陶红军裸露在身体外的那截肠子。等看完全洗净了,爹才把那截肠子塞回腹腔里,然后拿出缝狗用的针线一针一线把伤口缝起来。整个过程爹一句话也没说,他一直在用眼神和手势跟芦花说话,终于,爹长长叹了一口气。爹说,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就看他命大不大了。芦花显得相当自信,说,他会活过来的。陶红军是在三天后醒过来的。
陶红军睁开眼时,正午白白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亮得刺眼。陶红军眨了眨眼,觉得像做了一场梦。陶红军终于发现坐在面前的芦花。芦花望着陶红军微微笑着。芦花说,我就知道你能够活过来。你命大。陶红军说,是你救了我?芦花说,不,是我爹。陶红军看了看屋子说,你爹呢?芦花说,我爹骟狗去了,我爹是个骟狗匠。陶红军静默了一会儿说,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芦花说,别说是你,就是一只野山羊受伤了倒在我家门口也要救。陶红军又静默了一会儿,说,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芦花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陶红军又说,我是红军。知道什么叫红军吗?芦花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爹知道你是红军。陶红军又说,红军就是专门替穷苦百姓打天下的队伍,是穷苦人自己的队伍。又说,你们救了我一条命,我会还给你们一个天下的。芦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芦花说,你饿了吧,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我就给你煮点吃的去。陶红军说,别,先坐着我们说说话。芦花说,是命要紧还是说话要紧?陶红军便不再说什么。一会儿芦花把熬好的粥端上来。一匙一匙像给小孩喂食一样给陶红军喂着,芦花感觉到陶红军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不禁脸红起来,惶惶中偷眼看了看陶红军,芦花觉得眼前的陶红军其实很年轻的,大不了自己几岁。吃过粥,陶红军又迷迷糊糊睡去了,芦花便赶着羊上山去。芦花家养着十几头羊,为了陶红军,芦花已经几天没上山放羊了,天天只丢一些干草喂它们,羊都瘦了,芦花心疼死了。不过想想陶红军已经醒了过来,芦花又开心了起来,一边放羊一边唱起歌来,唱的是当地的兴化山歌《十盆好花》:一盆好花放桥头,雨打花落顺水流,好花流去不回转,孬花流去又回头……芦花的山歌是跟爹学的。芦花娘死得早,芦花一生下来娘就死了,至今芦花也想不起娘到底长得啥模样。芦花有时会想,娘呀,你是专门为了生我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想着心里好悲戚,觉得自己欠了娘一大笔债下辈子也还不完。唱着唱着,已经到了山上。八月的山野,树茂草肥,羊欢快地啃着草。平时,芦花会一边放着羊一边割着草,割的草是为下雨天准备的。下雨天羊上不了山,就在羊圈子里关着。割过草后芦花就坐在山坡上一边看羊吃草一边朝山那边望着。山那边有一条路,与村里连着。爹走村串户骟狗去,回来就要从那条路走过。爹是芦花的希望,爹回来时总是给芦花带来一些吃的和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蛋黄色的太阳往西边的山下滑落的时候,爹回来了。爹背着一个小木箱,弓着背,尽管路隔得很远,芦花也能看出他就是自己的爹。芦花朝爹喊着,爹!芦花声音甜甜的亮亮的,在山间回响,惊飞一群正要宿林的小鸟。芦花天天就这样喊着,芦花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开心很快乐,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没一会儿工夫,爹已经走到芦花跟前,爹给了芦花一块水红色的碎花土布,爹说,喜欢不?芦花说,喜欢。又说,爹,那个人已经醒过来了。爹说,真是命大。芦花说,爹,让你猜对了,他真的是红军,他自己说的。爹说,等他伤好了,得让他走,这号人我们不敢收留。芦花问,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是红军吗?爹说,是的。芦花问,红军是干什么的。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红军也好,白军也好,我们都不想惹麻烦。爹当然明白,家里窝藏一个红军将意味着什么。这天晚上,陶红军跟芦花和芦花爹说了许多关于红军的事,那些事都是芦花他们闻所未闻的。芦花他们并且知道,陶红军是红军的一名连长,前几天,他奉命带着几名战士去执行一个任务,结果他被白军打伤了,也与队伍失去了联系。说到动情处,陶红军紧紧握住芦花爹的手说,你们给了我一条生命,我会还给你们一个天下。真的。陶红军说得泪光闪闪,像那一刻就要到来似的。然而,陶红军的每一句话在芦花他们听来像在说一件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爹说,你真是命大,换成别人早就没命了。陶红军说,不是我命大,要不是你们我早就没命了。爹说,你信不信人就是有命,人大不过命。没过多久,陶红军就能拄着杖子下地了。爹笑了,当着陶红军的面说,出不了半月你就可以好利索了。陶红军听了一点也不开心,反倒有点伤感,说,那时我就要回队伍去了。爹说,那还用说,当兵的当然要回队伍去。陶红军说,我知道,我就是有点舍不得走。爹不说话,背起小木箱又骟狗去了。陶红军就把跟爹说的话跟芦花又说了一遍,表情更加伤感起来。芦花似乎也不关心这些,只顾自个儿切羊草,好像一点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里。陶红军就有些急了,陶红军说,你们真的喜欢我走吗?芦花说,我爹不是说了吗,当兵的当然要回队伍上去。这下,陶红军便没话说了。许久,幽幽说,我是要回部队去了,你们不愿意留我了。可是,接下去的事情发生了变化,就在陶红军的伤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一天,村里突然来了几名白军。白军进村的目的就是要找上回在战斗中被打伤的陶红军。白军要进村的事村里第一个知道的人是芦花爹。那时,骟了一天狗的他刚好要回村里去,当他远远看见几名白军挎着枪要往村里走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知道,那几名白军一定是冲陶红军去的。他知道要出事情了。他连想也来不及多想就慌慌忙忙把骟狗的小木箱藏在路边的一处草丛里,接着往去村里的一条小路上跑,他打算在白军进村之前赶回村里。白军进村和芦花爹的举动全让在对面山上砍柴的芦花叔,也就是芦花爹的光棍弟弟看到了,芦花叔并且看到自己的哥哥在忙乱中跌入了百丈山崖。陶红军藏在芦花家里的事全村只有芦花叔知道。芦花叔知道自己的哥哥照那种摔法,已经没救了。但他知道,他必须赶紧去救芦花,他必须尽快把白军进村的消息告诉芦花,否则的话芦花会因窝藏红军让白军给杀了。芦花叔赶到芦花家里时,陶红军正拄着杖子站在一边看芦花把割回来的羊草往一间草房里垛着。芦花每天除了放羊,还要带回两筐草回来。屋里的草已经像座小山似的把一间屋子垛得满满的。芦花叔跑到芦花面前时,差不多已经没有了人色,平时一点也不结巴的芦花叔,这时变得结巴得相当厉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法说出来,只一个劲儿地给芦花比划着手势,一边指陶红军,一边又指着村外。芦花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当然明白叔在说什么,连想也顾不得多想,一下子就把陶红军推进草堆里用草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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