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不乐意成为男孩子的累赘。”她说,“晓得吧?很多事我都做不来。郊游啦游泳啦滑冰滑雪啦跳迪斯科啦,哪样我都不行。连散步都只能慢走。论起我能做的,只限于两人一起坐着说话或听音乐,而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没办法长时间忍耐。我不愿意那样,至少不想拖累别人。”
这么说着,她喝了一口加入柠檬的矿泉水。这是三月中旬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在表参道步行的人群中,已有年轻人换上了半袖衫。
“即使那时候我同你交往,最后也肯定成为你的累赘,我想。你肯定要腻烦我的,你肯定想飞往更有动感更为广阔的天地,而那样的结果对于我怕是不好受的。”
“瞧你,岛本,”我说,“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我想我不至于腻烦你。为什么呢,因为你我之间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这点我非常清楚。口头是无法表达,但那东西的确就在那里,而且非常非常宝贵。想必你也心里明白。”
岛本没有改变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没有任何值得自豪的东西,而且比过去还要粗野、自大和麻木不仁。所以,也许很难说我这人适合你。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言:我决不会腻烦你。这点上我和别人不同。就你而言,我的确是个特殊存在,这我感觉得出。”
岛本再次把视线落在自己放在桌面上的一双手上,像检查十指形状似的轻轻摊开。
“嗯,初君,”她说,“非常遗憾的是,某种事物是不能后退的。一旦推向前去,就再也后退不得,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假如当时出了差错——哪怕错一点点——那么也只能将错就错。”
我们一起去听过一次音乐会,听李斯特的钢琴协奏曲。岛本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有时间和她一块儿前往,演奏者是南美有名的钢琴手。我抽时间和她一同去了上野的音乐厅。演奏十分精彩,技术无可挑剔,音乐本身也委婉细腻,意境幽深,演奏者的激情无处不在。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沉醉其中,再闭目合眼聚精会神也没用。演奏者和我之间似乎隔着一层薄窗帘样的东西,尽管薄得若有若无,却使得我死活都到不了对面。音乐会结束后我这么一说,原来岛本也和我同感。
“你认为演奏者哪里有问题?”岛本问,“我倒是觉得演奏十分出色。”
“还记得吧?我们听的那张唱片,第二乐章最后部分有两次小小的唱针杂音,吱呀吱呀的。”我说,“而没那杂音,我怎么也沉不下心来。”
岛本笑道:“这可很难说是艺术断想哟。”
“管它艺术不艺术,那劳什子喂秃鹫去好了。不管谁怎么说,反正我就是喜欢那唱针杂音。”
“或许真是那样。”岛本也承认,“不过秃鹫到底是什么?秃鹫?秃鹰我倒晓得,秃鹫不知是何物。”
归途的电车中,我向她详细说明了秃鹫和秃鹰有何不同:关于生息地的不同,关于叫声的不同,关于交尾期的不同。“秃鹫吃的是艺术,秃鹰吃的是无名众生的尸体,截然不同。”
“好个怪人!”笑罢,她在电车座位上把自己的肩轻轻碰在我肩上。这是两个月时间里我们仅有的一次身体接触。
如此三月过去,四月降临。小女儿也上了大女儿上的那所幼儿园。两个女儿都离手以后,有纪子参加了社区志愿者服务小组,在残疾儿童福利设施帮忙做事。通常由我送女儿去幼儿园再接回家,我若没时间,妻就替我接送。小孩儿一天天长大,我因而得知自己一天天变老。无论我怎么想,小孩儿反正要径自长大成人。我当然爱女儿们,眼看她们成长是我的一个巨大幸福。但在实际目睹她们一个月大似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窒息般的痛苦,就好像自己体内有棵树在伸根展枝茁壮生长并强行扩张,从而压迫我的五脏六腑、肌肉皮骨。这种感觉使我一阵阵胸闷,甚至无法成眠。
我每星期见一次岛本。送女儿接女儿,每星期抱几次妻。同岛本相见以后,我抱有纪子比以前频繁了。但不是出于内疚,而是想通过抱有纪子并被有纪子抱来将自己勉强联结在什么地方。
“嗳,怎么回事,近来你是有点不正常哟!”一天下午我抱完她之后,有纪子对我说道,“还没听说过男人三十七岁**突然变强的。”
“谈不上什么强不强,一般。”我说。
有纪子看了一会儿我的脸,轻轻摇了下头:“得得,真不知你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
空闲下来我便一边听西方古典音乐,一边从客厅窗口呆呆地打量青山墓地。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书了,埋头看书渐渐变得困难起来。
同乘坐梅赛德斯260E的年轻女子那以后也碰上几次。在等女儿从幼儿园大门出来的时间里,两人不时聊几句。聊的大体是只有住在青山附近的人才能沟通的日常闲话:哪里的超市停车场哪段时间比较空啦,哪里的意大利餐馆因换了厨师而味道变差啦,明治屋百货商店下个月有进口葡萄酒减价日啦等等。罢了罢了,我暗自思忖,这岂不成了主妇们的“井边聊天会”了!总之这类内容是我们交谈的惟一共同话题。 四月中旬岛本再次停止露面。最后那次见面,我们坐在“罗宾斯·内斯特”吧台旁说话来着。不巧快十点时,另一家酒吧打来电话,我必须过去一趟。“大约三四十分钟后回来。”我对岛本说。“好的,没关系,只管去就是。我看书等着。”岛本笑道。
处理完事急急赶回一看,吧台旁已没了她的身影。时针刚过十一点。她在店里的火柴盒背面给我写了留言放在台面上:“大概往后一段时间不能来这里了。这就得回去。再会。多保重。”
此后一段时间,我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干什么好。我在家里莫名其妙地转来转去,上街东游西逛,很早就去接女儿,并同260E女子闲聊,甚至同她去附近咖啡馆喝咖啡。聊的仍是那些:纪之国屋的蔬菜、天然屋的受精鸡蛋、米奇屋的减价日等等。她说她是“因幡·吉江”服装迷,季节到来之前通过样品目录将需要的全部买下。接着又谈起原先位于表参道派出所附近、现己不见了的一家美味鳗鱼餐馆。如此聊着,我们相当要好起来。从外表倒看不出来,其实她性格相当爽快。但我对她没有性方面的兴趣,我不过是想找人——无论是谁——说话罢了。而且我需要的是尽可能不咸不淡的交谈,是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将我同岛本联系起来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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