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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没有出现在我们头顶,已经很久了。
有多久呢?也许有一个冬天那么长。这个持续了七百年的黑暗冬天里,三个王朝兴废了,它们的废墟被雪掩埋,雪积得越来越厚,又被压紧凝成冰层,在这冰层之上,又有新的王朝建立起来。冰层越来越厚,旧的历史被埋得越来越深,平地变成了高原。
大地越来越冷,族人们都说太阳是沉入西方的苍茫之中再不复回,我们被抛弃了。事实上,太阳与谷玄轮换着统治天空,太阳围绕苍茫旋转着,谷玄吸收所有的光与热,使一切陷入黑暗,而这一次,太阳隐没入谷玄的影子太久了。
但七百年的黑暗对我只是一个传说,在我出生的时候,太阳已经重新升在地平线。当我三岁的时候,它在地平线远处升到了和我差不多高的地方。七岁的时候我站在山顶上仰望东方,它正和我对视着。赤红的霞覆盖了我的童年,那些年的天空全是半面青黑半面炽红的,随着红光渐渐的漫延过天空,它越来越高,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已经长到了十尺,但仍需要仰视它。
对我来说,我从来不知道父辈传说中的黑夜是什么样子。
我父亲与我正相反,他十七岁那时正无法想象白天是什么样子。
太阳直到我出生的前一年才出现,那时他正和我母亲在山顶上拥抱着,一面热血贲张一面感受极夜的寒冷,最终幸福的感觉战胜了寒冷,我父亲抬起头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就这个时候,他看见几千里外出现了一条线,一条发光的线,红色的,原以为永远也不会变化的黑夜被什么划破了极长一条痕,血开始渗出来,浓浓的鲜红的流淌到大地上,象瀑布,而破口处,有什么正在往这个世界里挤着,它象是火,却有着金属的光泽。光焰在它的体内流动着,却冲不出那圆满的边界。
我父亲惊呆了,只呆了一会儿,就在这时,一只寒鬼移了过来,把他和我母亲一起冻成了冰。
一年后族人们敲碎他们,把我取了出来。
我出生在一个幸运的时代的开始,因为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很想知道父辈所说的黑夜是什么样子的,据说就像闭起眼睛来时一样,身边只能听到恶风的呼啸,黑夜中经常有叫寒鬼的极冷的气团随风飘移着,把遇到的一切冻成冰,而你看不见它,就像你看不见黑暗中踮着爪从背后接近你的野兽。很多人出去就回不来了,可能掉进了冰裂缝,可能被利爪的爬冰兽吃了,可能被永远的冻在了冰原上。到现在,天亮起来的时候,我们站在高处,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万里冰川上有许多小点站立着,那是我们的先祖,先祖的先祖,他们永远的站在那儿,标志着我们曾经想冲出大山,所到达过的地方。
我们住的山叫烛天,没有大山的胸怀,就没有我们夸父族。因为平原早被冰壳所覆盖,只有山和火给我们生存的力量,火使我们从七百年的极夜中生存下来。我们居住在大山的腹中,点起无数的火把,寒风在狭长的通入山腹的谷口被阻挡了,但谷口会被冰封上,如果不及时凿开,冰就会在谷口积上几十丈宽,像它们把整个山包起来一样,那时就再也凿不动它们了,只有活活被困死在山窟中。所以一年到头,族人们都要轮流去凿冰,那是我们的漫长而庞大的战争,健壮男子的吼声,石斧砸在冰上的声音,冰块塌倒下来的声音,响彻了每代人的生命。
我们不需要外出狞猎,因为寒冷,大量的兽群躲入了山腹,各种群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我们选取其中一些杀掉,留另外的一些生育后代,我们甚至留出一些食物来喂养它们,因为当它们全消失了,我们也就饿死了。
山腹里也有植物,在地峡的深处,冰水化出的河边,长着乱茸与石母。还有古时留下来的早已死去的森林,那是柴的来源。火焰必须不间断的烧着,保持山腹中的温度,几百年来,古森林已经越来越少了,所以才总有人离开山腹,去寻找新的栖息点,但他们都没有回来,直到太阳升起来后,我们看见,他们都站在山外,凝冻着,最远的地方,离烛天山只有十里。
只有很少的野兽能在冰原上生存,其中有冰犁和骨猁,冰犁自己就是一个吐寒气的怪物,走过的地方留下一团团因为呼出的寒气把空气冻结而落下的冰晶。骨猁简直没有肉,或者说肉都在骨头里,就象一只骨架在冰原上跳来跳去,寒风冻不死它,它也几乎是不死的,吃一点点东西就可以让它活许多年。
还有一种东西在冰底下藏着,说不清它是草还是兽,它和冰一样是透明的,不仔细看就不能辩别出来,但冰只在它上面盖了薄薄一层,什么东西踩上去,就立刻陷入下去,被它包裹起来,化食掉,在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它就一直那么静静的呆着,呆上百年也没有问题。这东西叫蒲肚。它们还会在冰下长大,很多个相融合连接起来,变成有上百尺宽的大陷阱。
可现在人们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因为天亮了,阳光照在人身上是有暖气的,虽然寒冷依旧,虽然巨大的冰原一点也没有化,但人们相信,如果白昼能象黑夜一样持续七百年,冰是一定会化的,大地会重新显现,我们能看到传说中的森林,草原,与湖泊,那些种子仍然在几千尺的冰层下等待着。
但是我们也许等不到大地复生了,按太阳在天空移动的速度,冰层溶化也许是十几代人以后的事情,现在,阳光甚至不能使冰原上飘荡的寒鬼减少,光只是让寒鬼们显现了出来,它们在无边的冰丘陵上慢慢移动,从山上看下去,它们象是羊群一样缓慢温顺,但谁也知道,那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这此极夜的幽灵,凝冻它们所接触到的一切。
所以族中决定,在大地被光照耀的时刻,派出更多的族人去,寻找新的可居住的山腹。因为烛天山中的古木和牧鹿群都已经不多了。这些远寻者的人选立刻成为年轻男子们争夺的目标,因为这代表你的强壮与勇气得到了全族的信任。
我是没有父母的人,我的父母也不是远寻者,他们却离开了山腹爬上了山顶,只因为族人阻止他们的结合,因为食物的缺少,保证族群的强壮的抗寒力是如此的重要,所以体弱的人是不允许婚姻并生育的,我母亲就是病弱的,她好几次差点被她的父亲杀死,只因为她无法劳动却要浪费家族的粮食。但我父亲保护了她,把自己的口粮省给她,可是族人不能允许他们的结合,我父亲是全族最强壮的战士之一,他必须有健康的妻子,为族人带来更强壮的后代。所以那一夜他带着我母亲出走了,他们不知为何向烛天的顶峰攀去,他们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夜,而看到了七百年来大地的第一个黎明。他们被冻结的眼神中,还永远映凝着初现那一瞬太阳的光芒。
我就是这样在烛天山巅,冰人的身体中孕育了出来。
夸父族的传统,婴儿初生时用冰水与酒洗浴,如果经受这洗礼后还能响亮哭泣的,才有资格被留存下来。而我在极冷的烛天山顶被人从母腹中凿了出来,我在山巅大声的哭泣,对着初升的太阳,如果这时把酒泼到我的身上,酒立刻会冻成冰,但族长还是按传统这样做了,于是我裸露的身体再一次被冰覆盖,然后族长点起火焰,融化的烈酒落入火中,使火光熊熊,而哭声再一次响起来。族长惊讶的喊:“初西库纳克!”那意思是“太阳光所照耀的人。”
我长成后,没有人再怀疑我的强壮,我在十四岁时就长成了全族最高大的人,而我还在生长,山窟中快要容不下我的身形,这使我想起那在母腹中的黑暗,我渴望离开这里,在冰原上奔跑,如果我奔到天际,把太阳带回烛天,那么就不会再有寒冷。我可以捍卫我父亲的光荣,再没有人敢轻视他和我母亲的结合,因为他们会有如此勇悍的孩子。
就在我如此渴望证明自己,并坚信自己一定会被选为远寻者时,仪式上族长所宣布出的名字中却没有我。
在那古森林的坟场中,许多巨大的枯干如巨柱般伸向山谷顶空的天穹,而那里早已被冰覆盖,这些巨木支持着冰穹。经过数十代的开凿,这里已经变成了数里方圆的冰的宫殿,无数百尺高的冰塑像踏着大地,顶触冰穹。当太阳光透过覆盖大山的冰穹照下来,冰穹象燃烧起来一样,漫天折射闪烁着。一束束的光交织在大殿中,巨像们闪耀着神圣光芒。
只有巨人配住在这样的宏大殿宇中。我在这样的殿宇内也觉得渺小,我常想我需要再生长多少年才能触到那冰穹,也许需要一个极夜那么长,但我只有不到百年的生命。
在我的脚下,仍然是冰,古老的峡谷中的河流在极夜初至就已经封冻,有夸父的先祖们在冰河上建立了第一代的王朝。后来火的热不足以抵御寒冷,这个城市被冰覆盖了,然后有第二批人来到这里,在第一王朝头顶的冰层上,第二代王朝建立起来,他们仍然无法战胜冰的力量,过了几百年,城市再次渐渐被冰川吞没,然后是第三王朝,也就是我低头在冰壳下所能看到的这座城市。它就在我脚下几百尺的地方,巨石神殿上的雕纹还清晰可辩,从前没有人能象我这样从几百尺的高处俯视它们,冰完整的保留了一切,唯独驱逐了生命。建筑这些宏伟城市的人,也早已无处追寻。
我在冰之巨殿中找到了族长,他站在烛龙大神的巨像下,久久仰视。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成为远寻者?”我吼着。
族长回头望着我,叹息着:“因为你那病弱的母亲。”
“可我是强壮的!我继承了我父亲的高大脊骨。”
“可是,你母亲的病却是奇怪的,她怕光,注视火光会使她突然的感到无力甚至晕厥,如果你走在冰原上,这种病发作,你就死定了。”
“我从没有犯过这种病,我最爱长久的注视太阳!”
“你母亲十七岁前也没有发这种病,可是没有人知道以后的事。”
我不再说话,族长说出了他的理由,我就不能再争执,我知道如果我想违命远行,去为我父母争取荣耀,就只有一条道路可走了。
我要宣布脱离我的族落。
夸父族没有犹豫的温情,一旦我表示做出了决定,就没有人会反对与劝说我。我相信即使我的父亲在,他也不会阻止我,族人们为我举行了脱离氏族的仪式,我留下了我的一些头发、血和一根脚指,它们离开我的身体,立刻被冻成了冰。代替我永远的夺护着部落。而我,已经再没有人会约束我,也再没有人会关心我。
我将独自流浪,在茫茫冰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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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与其他的远行者一起登上烛天山顶,四面银白苍茫。远方,一些青黑色的山尖在冰原中挤绽出来。这些山脉的大部分都积埋在了冰川之下,冰流填塞了大地,在高处,能够看出冰原象凝固之海,在一些山脉的北面,冰川象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一直拱到了山顶,而山南侧的冰原却又低于冰海平面向下陷去。而冰原并不是平坦的,而起有着无数的隆起,就象连绵的丘陵,却又向同一个方向倾去。
天亮之前,没有人看到过真正的世界什么样子的,他们以为世界就是烛天山和山外的一片黑暗与虚无,但现在我们看见了,烛天之外,还有着许多一样的山脉,而大地的全貌,是这样的广阔与狰狞。我想我的父母,他们是第一对借着光看见大地的人,难怪他们直到冻死,也保持着那震惊无比的表情。
“这看起来真象……”有人感叹着,却一时想不起什么词来形容。
“象大海在一瞬间被冻结了。”我说,“你看那些一排排隆起的冰山,应该就是巨浪。”
“可是冰海为什么会这样起伏呢?它们明明是冻结不动的。”有人问。
“谁说它们不动。”老族长说,“它们在动,只不过我们看不见。”
“在动?这不可能?”
“它们动得太慢了,我当年少时在烛天大山没入冰海之处石上刻上标线,七十余年过去,那根线已经在冰海之下数十尺处了,海面一直在极慢的无声的上涨,而你看见那一排象群马的冰丘没有,当年你出生、太阳初现时我看到它在十几里外,现在却来到山脚下了。”
“长者,你是说,一切都在我们不注意时变化着,总有一天,连烛天大山也会被冰海淹没?”
“是的,因为天空中的雪不断的落下来,冻结再也不能回归天空,所以冰海是在不断的涨高,又因为大地北高南低,所以沉重的冰海一直在向南滑动,看见烛天山腰与冰海相接处那些破碎的巨大冰块和山腰被磨出的深痕了么?据说这流动的冰大陆在几千里之外的西南,伸入真正的无边浩瀚大洋。”
“那么,那些大洋也是冻结的么?”
“至少海边放眼望去,都是冻结的,再没有隆起的冰浪,是真正的空旷平坦,一边无边无际的白色,一直伸到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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