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吴所谓是何明儿一个难醒的梦。这个梦真要有一天醒来,何明儿会觉得这是上苍给她在今世开下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是秀月小区旁边一座茶楼,茶楼叫“一品香”,门口没有女生,几个戴宋朝官帽的男侍应在迎客。何明儿和儿子吴所谓一前一后走着,走得有些闷。身后的何明儿看到儿子两手插在裤口袋里,两肩耸着,手掌向大腿两边撑开去,那个样子,如风叠起来的一个人模子。如果前面不是自己的儿子呢,何明儿会觉得这个孩子可爱,可平常的行为局限了何明儿对儿子的认识,看他那漫无目的涣散无力的样子,只觉得脊后凉凉的。只有何明儿知道,这是一个极其抗拒一切的动作。走进装潢得伪古典的茶楼,坐下来,看到男侍应转身出去,进来一个女生。女生看上去像中学生,齐眉刘海下一双大眼睛,涂了睫毛液,眼影是淡粉色的,很跳跃。这个年龄该是上学的年龄,女孩最忌讳过早走向社会。进门后,女生婀娜地扭动腰身,伏跪下来,捏着小茶盅的手跷着兰花指。何明儿看儿子盯着对方看,那个女孩看着儿子吴所谓羞涩地笑了一下,扯了一下嘴角,在何明儿眼睛的掌控之下,儿子吴所谓的脸颊上挑起了两朵红晕。何明儿像似和谁较劲似的站起来说:“我不要茶艺了,就两杯茶,要龙井,一壶白开水。”女孩,一张白脸,一双大眼,嘴翘而鼻挺,仰了一下头,起身往出弯腰的刹那,何明儿看出了女孩身上泄露出来一丝风尘。何明儿很是不屑地把喉头那口唾沫弄得很响。儿子吴所谓的嘴角龇开了一隙缝,眼睛看着何明儿,一口长气嘘出来,有些内容。决定和儿子来茶楼里谈话,是何明儿想了很久的事,用茶的气息抑制儿子身上的那股躁气。何明儿一直认为,喝茶是很阳春白雪的事,和儿子坐在茶楼里,听着古筝弹拨“梅花三弄”,任他有千般怨恨,在如此幽静淡雅的环境中,总不至于失态失性吧!何明儿忽略了当下的情景,无端把一个女生在男生面前的表现扼杀了。
当下,吴所谓顺手把桌子上一根牙签叼到了嘴里,木制的牙签被吴所谓嚼烂了,何明儿心中的火气腾了起来,这个儿子让她心中不知道郁结了多少疑问和痛苦。何明儿压了压冲向喉咙处的火苗,眼睛盯着走进来又走出去的女孩,不看,死盯。两杯清茶,缕缕上升的热气。何明儿很矜持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她用眼睛示意儿子也喝,吴所谓根本就不看她,嚼得像一团麻线样的牙签被挂在了嘴前,何明儿又压了压性子。
“我们,可以谈谈吗?”
吴所谓说:“谈什么?你限制了我的自由,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以限制另一个人自由的!”
何明儿苦笑了一下,看着水中浮着的茶叶很平静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吴所谓猛吸了一下嘴角上的牙签,“你没有给我快乐!”
儿子的指头不是指着她,而是勾着自己的鼻子,那只蒜头鼻尖上有细小的米粒大小的汗挂着。这让何明儿想起丈夫的鼻子来,惊人地一样。
“你没有一点诚意。我不想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出现家中那样的对抗,我现在是你的一个朋友,一个异性朋友,我要求你用最简单的礼貌尊重我。”
吴所谓盯着冒香气的茶杯说:“不是几片树叶就可以决定我们的谈话内容,也不是几片树叶就能换来尊重的,我们还是不谈。”
何明儿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就是方才,她跟踪儿子到一家网吧的门口,就在儿子回头张望什么的时候,何明儿的视线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样拽着吴所谓走到了她身边。
吴所谓说:“你跟踪我?”
何明儿笑了笑,“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在我还有监护权的时候跟踪你,不是什么过错,最直接的原因是,我是你妈妈。”
吴所谓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明儿说:“想和你谈话。”
和儿子的谈话如此就上升到一个形式或仪式上了。
那杯茶的香气淡开了。吴所谓端茶的姿态很粗放,嚼碎的牙签还在嘴角挂着,茶杯压在嘴上,卷出上嘴唇来,毫不喘息,一杯茶水倒进了肚子里,杯底子上搁浅着茶叶,还有那根碎得失了形的牙签。
吴所谓觉得眼前这个应该叫妈妈的异性老是不让他省心,尽管自己不是世俗眼中的好学生,但目前这样的生活挺适合自己的,未来的一切良好愿望与远景太遥远,他甚至鄙夷那些学习成绩好的同学,一个孜孜于成绩的人,视野必定是狭隘的,智商高不到哪里去。这样想,他就觉得他一生的快乐都被眼前的这个女人限制了。小时候看动画片,粗暴的声音一声声呵斥过来,想起来就叫人索然寡味。回到家中,做了学校的作业,接着做对面这个女人布置下的作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这架学习机器,在不断重复的学习中,丧失了多少快乐?在快乐不断地被剥夺中,他爱上网络,有什么错呢?起码网络把他的欲望和快乐前所未有地调动起来,想怎样享受都不为过。吴所谓现在还无法设想,在游戏中,愿望被满足到什么样的状态,才会进入到快乐和自由的顶峰,他是太想进入那个顶峰了。何明儿感觉吴所谓进入了一种幻觉,她加重了语气说:“看你沉迷的状态,你不可以不上网吗?”
吴所谓放下手里空了的水杯,木质的茶几“嗵”响了一下,“你烦不烦呢。”
何明儿说:“烦得无聊,读书可解。”
吴所谓说:“活得绝望,死能除之。”
何明儿喉头一松,火气不自觉地冒出来:“你这样和你妈妈说话?养育你的恩情,你就拿这样的对抗来回报!”
吴所谓站起来,长可至脚踝的牛仔裤刷在地上,裤筒上下有一条红色的横线装饰,使他的腿显得更短,夸张得就那么“跨跨”走出了茶楼。何明儿追赶出去的时候,感觉视野空如阴郁的天空一样,并且那阴郁的颜色染了她整个身体,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攫住了她。她冲着空空的吴所谓走过去的街巷吼了一声:“吴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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