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静是在第二天看到电脑上文字的。她哭了。她使劲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得太快。同时她在键盘上敲出“唐民,你是个懦夫!”作为对唐民的宣判。她不停地点击“复制”,让这句宣判不断蔓延,占据了一大片屏幕。
三
这一日,小今在学校干了两件事。一件发生在语文课上,另一件与数学老师有关。
数学老师上午起床晚了些,来不及在家吃早餐,就买了一只糯米饭团带到学校办公室。上课铃声响起时,她刚好把饭团吞完。她没留意一颗饭粒已粘在嘴角,眼下重要的是,赶紧抓起课本奔向教室。
数学老师嘴边的饭粒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他们知道她早餐吃什么东西了。他们快活了一下,很快把心思放到黑板上。黑板上写着一道道算术题,让人很费脑子。如果算不出,就没法举手,也没法到黑板前拿粉笔写答案。数学老师看着黑板,严肃了。同学们看着黑板,也严肃了。这时,唐小今突然站起身走向讲台,停在数学老师跟前。数学老师有点纳闷,怎么未点名就有人上来了。正恍惚着,见唐小今一抬手,从自己脸上取下什么玩意儿。数学老师看清楚了,那是一颗饭粒。教室里响起一阵嬉笑声。
到了下一节语文课,刘纯秋教同学们识字儿。她在黑板写上祖国、天空、白云,然后把词语解释一遍,再领着大家一个字一个字念过去。念了一会儿,她发现一只脑袋直直地举着,看向窗外。她走过去,把那颗属于唐小今的脑袋轻轻拨回来。又过一会儿,唐小今站起来,晃着身子走到门口,扭开锁把出了教室。刘纯秋以为唐小今憋尿了,不很在意,等了片刻,未见他回来,不得不放下课本去门口张望。她看见唐小今站在操场上,昂头望天,很专注的样子。偌大的操场,把他的身子衬得很小。刘纯秋叹口气,走过去说,唐小今,现在上着课呢。小今动一下头,不吭声。刘纯秋牵住他的手,把他领回教室。下午放学,邱静把儿子接回家。看看儿子,似乎没什么不妥。吃过晚饭,刘纯秋打来电话,说了白天的事。邱静的心就慌了,她说刘老师,对不起。刘纯秋说,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想起到操场去,不是正上课的嘛。邱静说,在他脑子里他是一个人在玩儿,跟周围没有关系。刘纯秋说,要说没关系,他好像又挺在意数学老师脸上的那颗饭粒。邱静说,他大概觉得脸上不应该有饭粒,粘着一颗饭粒是不对的。刘纯秋唉了一声说,说真的,我对这个孩子还弄不懂哩。邱静难过地说,很多时候我也弄不懂。放下电话,邱静走到儿子跟前说,小今,你今天做了两件不好的事情,一件是去动数学老师脸上的东西,一件是上课时跑出教室。小今想一想说,白云。邱静说,你是说想去看白云?小今嗯一声说,白云。邱静说,老师在教室里念天空念白云,你可以在脑子里想象天空白云,不可以跑出去看的。小今不言语了。邱静说,你知道错了吗?小今说,错了。邱静说,哪里错了?小今说,白云错了。邱静说,不是白云错了,是小今错了。小今点点头说,小今错了。儿子总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怕认错。问题是,你能够让他明白什么是错的,但你不能够让他改掉继续犯错的毛病。今天他知道取下老师脸上的饭粒做得不对,可明天老师脸上再粘上别的东西,他照样会伸手去拿掉。他这种固执的脾性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在家里,如果拖鞋没摆对地方,他会走过去重新放好;如果书桌上多出一只杯子,他会马上动手让杯子离开;而小床上的被子,每天早上都要叠成昨天的模样。此类细事不可防,犹如不带雨伞时遇上的雨点,洒在邱静和儿子两个人的日子里。以前唐民在的时候,邱静心里会踏实些。应付日子,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何况有个男人在身旁。那时候,一家三口人出门去公园放风筝,或者一起去体育馆游泳,别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幸福的一家子呢。记得有一次在公园草坪上,一个卖花小姑娘缠住了唐民。小姑娘说,你给漂亮的阿姨买一束吧?唐民摇摇头。小姑娘说,你给漂亮的小弟弟买一束吧?唐民又摇摇头。小姑娘抿抿嘴说,你们家这么好,买一束花会更好的。她的话没有打动唐民,他还是摇摇头。卖花的小姑娘永远不会知道,她看中的这位叔叔曾经很喜欢买花送人,可后来就不喜欢了,再后来,他离家出走了。这一走便是两年,便是二十四个月,便是七百多天。七百多天是个不小的数字,就是用手指去点,也会把手指点累的。邱静记得,唐民一走,她就知道必须改变自己了。在这个城市里,她有一些朋友同学,偶尔还会聚一聚,吃吃饭说说话什么的。现在,她害怕聚会时相互点评孩子,便把交往的念头取消了。在单位,她曾经是一位重要分子,即使调到资料室,也要求自己讲究条理,不失秩序。现在,她再也拿不出太多心思放在报社了。唐民走后,家里没了汽车,邱静就买了一辆小摩托车,每天上午匆匆骑到报社,下午很早骑回来。到了家,邱静便让钟点工回去。此时她想做的,是教儿子学点儿什么。她查过一些网上资料,网上有这么一句:此病不宜用药物强攻,只可智取。智取,即用教育改善之。她买来铅笔和白纸,让儿子画画。既然儿子喜欢汽车,就从此入手,先画圆的轮子和方的车厢。几天后,儿子用掉了一沓画纸。那是一批伪现代派作品,歪歪斜斜的,充斥着奇怪的线条,就是没有汽车的影子。邱静又教儿子唱歌。她选了一首儿歌,自己领一句,儿子跟一句。跟一句时,儿子没有问题,甚至还晃几下头,但串起来走一遍,儿子的嘴里叽里咕噜,唱的几乎是天籁之声了。邱静知道,所谓智取,不过是一个好听的虚词,自己的努力几乎是无效的,无非想心安一些。但真把一颗心安顿好,那么容易吗?每天晚上,待儿子睡着,她仍会习惯性的喝一杯茶,然后坐到床上就着台灯翻书本。书本也许好看也许不好看,即使好看也不容易看进去,翻了几页,常常小睡过去。睡了一二十分钟,她醒过来睁开眼睛,就有些恍惚。一个空的卧室,似乎变得很大,一盏台灯孤独地立着,把一部分空间照得很明,把一部分空间衬得很暗。这时的邱静,心里突然就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渗在夜晚里,夜晚就显得长。邱静有时很想干点儿什么。一个深夜,电话铃声猛地响起,接了一听,是陌生的声音,一对话,打错了。搁下听筒,邱静一时睡不着。她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人家能把电话打进来,我为什么不能把电话打出去?如此一想,就有些兴奋。她拿起听筒,随便拨出几个数字,听筒里很快响起一个女的声音,邱静把电话按下。等了等,她又拨出一组数字,一阵候音之后,传来男的声音。声音比较浑厚,属于男中音。男中音说,哪位呀?邱静说,我找邱静。对方愣了愣说,你打错了。邱静说,你不知道邱静吗?对方说,我不知道。邱静说,你怎么会连邱静都不知道?对方不高兴地说,邱静是谁呀?我为什么要知道她?说着挂了电话。邱静放下听筒,心里飘过一丝顽皮的快乐。除了这种偶尔的作乐,邱静心里其实更渴望另一样快乐。那快乐平时静着,某一刻便会蠢动,像一支爆竹。既然是爆竹,就需要男人来点燃。唐民一走,她的爆竹便哑了,飞不起来了。有时候,邱静会仰躺床上,打开手脚,脑子里想出一些以前的情况。有时候,她怀里会拥一个枕头,一点点搂紧,松开,又一点点搂紧。一天晚上,邱静不知怎么有点烦。她给儿子清洗一遍,弄到床上睡觉,然后自己去卫生间洗澡。在龙头下,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好让水流冲掉不好的情绪。慢慢的,她的身子活泛起来,似乎被热水填实了。她睁开眼睛,上下打量自己的躯体。应该说,自己的皮肤不错,在水的淋溅中发着光泽,看上去挺舒服的。她念头一转,要用旁观者的目光瞧自己,便走到镜子跟前。镜子完全被雾气覆盖了,抬手一抹,清晰了一块。她从这一块镜子看进去,看到了一个凹凸有致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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