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雅走进营业厅,取了一个号,就坐到大厅的长椅上等候。号是59,下面写着:您的前面还有7位客人。7位不应该等太久吧?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睛实在是太涩了,涩得想流泪。她知道这是连续三天失眠的后果,她还知道此时若有面镜子的话,一定能映出一张菜黄憔悴的脸。年过四十后,她本无好脸色了,还长期失眠,还连续遭遇打击,母亲去世,鲁可失踪。雪上加霜啊,屋漏偏逢连天雨啊。不过她已经无暇关心她的脸色了,她甚至很少照镜子。照镜子是需要心情的,她每天早上躺在床上,除了头昏还是头昏,除了沮丧还是沮丧。勉强爬起来穿上衣服,对付几口早饭,怎么都想不出一件她有兴趣做的事。鲁可在的话,她至少要带它下楼走走,给它擦擦爪子,弄点儿吃的,再抱着它说两句话。如今这世界连狗都不需要她了。今天凌晨她刚有点儿迷糊就做噩梦了,梦见鲁可跳上床打滚儿,还把头往她手心里拱。它最喜欢这样撒娇了,要主人摸它的脑袋。她刚摸两下,手心儿忽然冰凉,鲁可就僵硬在那里,变成一条死狗了。她一惊,就清醒过来,手心居然有冷汗。鲁可原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唯一的温暖,却在三天前突然消失了。尽管她坚决不相信它遭遇了不测,但种种迹象都表明它的确是遭遇了不测。她每天坐在家里发傻,竖着耳朵听那些细微的响声,害怕错过鲁可跑进门时悦耳的蹄声。欲哭无泪这个词也不知是谁创造的,概括了多少悲伤和哀恸啊。她的失眠症因此而加重,从每天夜里只睡两三个小时,加剧到只睡两三分钟,甚至一分钟没有,她总是醒着痛着,躺得一身骨头都是疼的,没有一个姿势是舒服的。她曾试着横过来睡,把身体的南北走向改成东西走向,也不行;又抱着被子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睡,还是不行。她还到母亲的床上去试过,哪怕能睡上一小会儿也行啊,可更不行了。在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里,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中,她把自己一生的不幸都翻拣出来了,反复折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她的心稀烂,如绵绵淫雨后的郊外小路。她就在那样糟糕的心境中漂浮着,清醒地漂浮着,简直要崩溃了。有几次她爬起来站到窗前,望着窗下密密麻麻的房子发呆,她的公寓在28楼,她羡慕那些住在又低又矮又小的房子里酣睡的人们,她渴望加入那个酣睡集体,在无知无觉中沉下去,沉到最底层,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已经一跃而下了……在无法忍受的那个早上她去看医生,脸庞瘦削、目光冷峻的医生听完她的讲述后竟单刀直入地问,你是不是想死?她条件反射地答道:没有啊!我没有想死啊!好像在抵赖一次犯罪念头。医生嘴角有一丝冷笑,说,你刚才说了两次,活着真没意思。活着真痛苦。这难道不是想死吗?她愣在那里。这话好像是她说的,但活着痛苦和想死,似乎还不是一回事吧?医生给她开了药,据说是进口的,价格昂贵。但她吃下去后依然睡不着,反而更难受了,心里扑腾搅和,一刻也不得安宁。一种折磨衍生出两种折磨。她只好停下药,继续忍受着清醒的煎熬。她从不跟人诉说,自己关自己的禁闭。后来报纸送来了,她在社会版上看到一条消息,当地一个女人,自己花钱在乡下买了个院子,收养了很多流浪狗。她连忙打电话过去询问,当然没有她的鲁可,但毕竟,她想到了一件她可以做的事。于是草草洗漱出门,开车到银行。赵清雅闭着眼,耳朵却张开着,怕叫过了自己的号。忽然有人轻轻拍她,她睁开眼,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眼袋的重量,那里面拖载着无数个不眠之夜。沉重的眼袋前,是一张年迈女人的脸,简单地说是一张老婆婆的脸,比她过世的母亲更加苍老。那脸与她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以至于她嗅到了她的口臭。老婆婆轻声说,小妹儿,麻烦你帮我个忙嘛。赵清雅愣在那里。一来她竟然叫自己小妹儿,二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一张脸了,而且是笑脸。因为惊诧,她半天没应出话来。老婆婆索性坐到她身边,更加小声地说,就一点点小事情,一下下就好了。赵清雅还是愣着。老婆婆费力地解开自己上衣的第二颗扣子,又解开里面夹袄的扣子,指着怀里说,你帮我把里面口袋上的别针取下来好不好?我自己随便怎么都解不开。老婆婆做这些时,赵清雅再次惊住,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几根指头都变了形,弯曲着,干裂粗糙,用个不好听的词形容,如鸡爪一般。老婆婆看出她的吃惊,笑眯眯地说,我有痛风,老毛病了。老婆婆穿着件紫红色的防寒服,是早些年的样式,领子油乎乎的,显然从穿上就没洗过。防寒服里面是一件更旧更脏的夹袄。赵清雅略微有些犹豫,倒不是嫌她脏,而是她已经很久没和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了。但她无法拒绝帮她这个忙。她只好将手伸进老婆婆的夹袄里,果然摸到一个别针,可一只手还无法打开,她只好再凑近些,用两只手去解。两张脸那么近距离地挨着,让她有些别扭。这辈子除了母亲,她没跟谁凑这么近过。赵清雅摸索着,终于将别针打开了,拿出来递给老婆婆。老婆婆高兴地说,噢,太好了。又说,你再帮我把里面的存折拿出来嘛。赵清雅又伸手进去,在别针别住的那个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存折。存折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四周的边儿都磨损了。老婆婆宝贝似的接过来,放在手心里,再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摁住。她的右手拇指好像不能用了。她满面笑容地说,谢谢了谢谢了!然后颤巍巍地朝柜台走去。赵清雅想,这是谁家的婆婆啊?难道是孤寡老人?这时扩音器里叫到了59号。赵清雅站起来去办她的业务。银行小姐问她,全都取吗?她点头。小姐说,我们最近推出一种新的理财产品,你要不要看一下?非常合算的,年收益最低都可以达到10%以上,时间也不长。边说边递给她几份花花绿绿的资料。赵清雅用手推开,摇头。小姐不再说什么了,给她办理。这让赵清雅很感激。有几次遇上很执著的,没完没了地动员她,让她难受。她不想跟人说话,费口舌。赵清雅把取出的钱一捆捆丢进随身带的大包里,拉上拉链,提起来时发现挺沉。钱还是蛮有分量的。她起身回头,发现刚才那个老婆婆竟然还没走,好像等她似的。老婆婆站在那儿,头上是一顶姜黄色的毛线帽,身上是紫红色的防寒服,袖子上套着深蓝色的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杂色的彩条围巾,胸前还挂着一双军绿色的棉手套。那么多颜色集中在她矮小的身上,让她看上去像一块调色板。老婆婆冲她一笑,熟人似的。小妹儿。她还是这么叫她:小妹儿,你再帮我个忙嘛,帮我把这个放回去嘛。老婆婆从手套里取出手,手上捏着存折和钱。赵清雅点点头,接过来存折和钱,钱不会超过500,帮她塞进怀里的口袋里,再用别针别上。因为取过一次,已经熟悉了,所以很快就做好了。做好后赵清雅说,你回去拿不出来怎么办?说这句话时赵清雅忽然意识到,这是她许多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有些粘住了。老婆婆说,不会的,回去了我就把衣服脱下来慢慢取。赵清雅想,噢,我真够笨的。老婆婆摁摁胸口,感觉到了钱和存折的硬度,放心了。她很贴心地跟赵清雅说,这是我的生活费,我每个月都可以取那么多呢,用不完呢。赵清雅笑笑,没有说话。老婆婆说,你不要看我这个样子,其实生活上我从来不心焦,踏实得很。赵清雅帮她拉开银行大门,让她走出去。老婆婆走出门,站在那里警觉地四下打望,没有迈步。赵清雅下了两级台阶,回头看她还站着,就说,婆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我有车。老婆婆喜出望外,哦哟,我今天运气好好哦,简直有菩萨保佑哦。赵清雅带着婆婆走到自己车旁,开门让她坐上去。她让她坐在后面,替她关上门。老婆婆靠在椅背上连连说,好巴适噢(四川话,舒服的意思),好巴适噢!赵清雅没有说话,打开车上的热风。然后问她,你住哪儿?老婆婆说,没有好远的路,就在太平洋大厦背后。你过去我指给你看嘛。老婆婆又说,你这个出租车好,比街上的出租车好。我坐过出租车的。赵清雅有些想笑。没想到老婆婆把小车都看作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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