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陶兴是1977级的大学生。说来,这是一件至今都令他骄傲和自豪的事情。就在那一年,国家恢复了中断多年的高考(当时的景况,许多人一定还记忆犹新)。嗨,那可真是一件盛事啊!千军万马蜂拥而至,都指望进入大学的殿堂,进而改变命运。当然这决非易事,那时的录取率太低,据说只有百分之五。因此很多人在发榜之后流下了热泪,有的还精神失常了。而陶兴,居然进入了百分之五的行列,他的骄傲和自豪不无道理。陶兴的老家在一座县城,母亲早故,父亲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身体一直不太好。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回了老家,在县文化馆做创作员。这一半是他自己的主意,为的是可以就近照顾父亲。有人对我描述过当年陶兴的相貌,其中特别提到了一条围巾,驼毛色的,一入秋就围起来,有一端垂在胸前,就像电影里的“五四青年”,感觉非常的意气风发。腋下还经常夹着一本很厚的书,多半是外国文学名著,《红与黑》或者《安娜?卡列尼娜》,偶尔也夹一夹《庄子释义》或《杜工部诗》。如有什么事情,在坐下来之前,都是先把书从腋下取出来,端端正正地在眼前放好。那几年,从本县考出去又回到本县的大学生非常少,多数人都留在了大城市。据我了解到的情况,那一年毕业回来的只有陶兴一个人。有段时间,他仿佛成了一个稀有动物,颇令人好奇,衣着乃至行为一时都成了人们关注和议论的话题,说沸沸扬扬,亦不为过。陶兴对此很不适应,四年的高等教育,使他浑身浸透了知识人群的气息,显得有点儿孤傲,或者不合时宜。后来,陶兴做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他跟一个寡妇结了婚。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同事和熟人都非常吃惊,议论纷纷的,谁也猜不透他为何做此选择。自此,人们便在背后叫他“肖涧秋”——那年县里刚刚演过一部电影,名叫《早春二月》,肖是电影中的一个人物。这部电影影响颇大。当时就有同事说:“这个陶兴!就是年龄大点儿了呗……凭他的条件,还怕找不着一个黄花闺女?他是不是真受了那个电影的影响了?唉,这些个大学生啊!”对方是陶兴家的邻居,前夫在一次车祸中出了事。年纪应该比陶兴大个一两岁,人长得还算过得去,感觉挺干净。因为住得近,经常会帮陶兴家里做些事,特别是陶兴上大学的那几年,她为他父亲做了不少事,买米买菜,陪着上医院,有时还帮他父亲做做饭。老实说,陶兴并没想清楚为什么要和她结婚,起码不是特别清楚。其中大概不无同情和感谢的成分。另外,我还有一个感觉:或许他是出于一时的义愤。至于义愤何来,则不得而知了。不过,这段婚姻并没有持续很长,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两个人就分开了(离婚了)。对陶兴的同事和熟人们来说,这同样是个谜。
我认识陶兴是在1988年。其时他已离开县城调到了省里,在经贸委的一个处里当科员,套用现在的说法,叫公务员。并且有了第二次婚姻。女方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名叫孟芳菲。我就是通过她跟陶兴认识的(她曾经帮我介绍过女朋友)。孟芳菲也是1977级的大学生,读的是历史系,人很能干,性格直爽,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长得不漂亮,脸似乎比多数人短了那么一点点。年龄要比陶兴小一点儿,两三岁的样子吧,不过,当时已是一个十足的“大龄女青年”。当时单位没给陶兴分房子,两个人就住在孟芳菲的单身宿舍里,室内设施简陋,有两张原来的单人床,另有一只装杂物的柜子,此外,门窗和墙壁也是暗旧的。他们在这里住了五年,五年里苦中有乐,还生了一个儿子(他们给儿子取了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叫陶器)。最值得一说的,是陶兴在这五年中所取得的成绩。因为工作能力强,再加上自己的努力,调过来的第二年,他就当了科长,到第五年年初,又当上了副处长。当上副处长的第二年,单位决定搞第三产业,陶兴被选中,任命为总经理,注册了一家公司,有一个很长的名字,叫“百千万全能服务发展有限责任公司”(简称“百千万公司”),实际做的就是家电业务、灯光音响,包括插销和插座。公司业绩不错,赚了一些钱。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告诉陶兴有一家商场要搬迁,商场原来的楼房打算出租,可以在那里搞一个饭店,大饭店。陶兴曾经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决定搞。先租下了房子,又搞设计和装修,投资几百万元。钱一部分是“百千万公司”原来赚的,一部分是银行的贷款,还有一部分,是集资集来的,就是所谓的“高利息高回报”。前后折腾了一年多,选一个“黄道吉日”开了业。我没有参加开业庆典,因为没接到邀请。不过,在开业的一周后,我还是专门到饭店去了一次,主要是去表示祝贺。陶兴匆匆忙忙的,穿着一身米黄色西装,神情有点疲倦,眼睛却放着光,跟我以前所认识的陶兴有了明显的不同。简单聊了几句之后,他说还有事情,就把我介绍给了一个年轻女人,让她带我四处看看。这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我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李茹。饭店名叫“五湖四海餐饮娱乐城”,后来简称“五湖四海”。
饭店的装修很高档,楼上楼下一共六层,外面还有停车场。二楼是大厅,三楼以上均为雅间。无论雅间还是大厅,都显得很堂皇。椅子饭桌,包括房门,也都很精美。据李茹介绍,为了适应不同人群的不同口味,饭店不仅供应中餐,还供应西餐。另外,那天的客人也相当多,一路走过去,感觉处处是人,可说是人声鼎沸。就是说,生意特别红火。然而可惜的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后来了解到,大概过了不到半年,饭店的生意就不行了,主要是没有人来,确切说是来人很少。偌大一个厨房,又是中餐区又是西餐区,厨师们却闲得围在一起打扑克。一年以后,饭店就停业了。还有更严重的,听说很多人在找陶兴讨债,为此陶兴还被人拘禁过。再后来,就听说他失踪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生死。这样直到今年,我才通过孟芳菲又一次见到他。现在他住在广州的花都区(原广东省花县),租了一间房子。孟芳菲在给我打电话时,一再嘱咐我不要泄露陶兴的住址,声音特别恳切。我说不会的,绝对不会。从孟芳菲那里,我简单地了解到,陶兴这些年一直在外边躲着,主要是为了躲债,在上海住过,也在北京住过,最近才来到广州,其间还被收容遣返过一次(几年前)。孟芳菲告诉我,陶兴现在身体不很好,患上了糖尿病,每天注射胰岛素,此外还有失眠症,半宿半宿睡不着觉。孟芳菲说,陶兴现在正在编一本书,是她建议他编的。孟芳菲还告诉我,她不在出版社工作了,目前在一家公司做事,那是一家做书的公司,她专门为公司搞策划。她说她隔一段时间会到广州来一次,来看看陶兴。孟芳菲最后说,陶兴很想见到你,跟你聊一聊。我说是吗?心里突然有一点儿感动。过了几天,按照约定,我跟陶兴见了面。见面是在一个公交车站,陶兴来这里接我。走出车门,我看见了站在树荫下的陶兴,身穿一件黑T恤和一条黑裤子,剃平头,一张暗紫色的脸。我看见他时,他也看见了我。然后便急急地奔过来(还和别人撞了一下),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了一声:啊——眼睛顷刻就湿了。我心里一动,霎时很酸楚,说,你还好吧?他说,还好还好,到了住处跟你细说。他的住处离车站不是很远,在一个小区里,属于花都的老城区,房子都是旧房子。他住在一幢楼的三楼,楼梯很陈旧了。房子是两居室的,每月租金五百元钱。屋里有几样家具,桌子椅子,还有一个衣柜一个茶几,据说都是屋主人的。屋里还有一台电脑,这却是陶兴自己的了。电脑旁边放着很多书,一本一本摞在那里,十几本的样子。陶兴冲了一壶茶,我们坐下来,先聊了一些闲话,诸如广东的天气啊,还有最近电视里一些新闻和电视剧什么的,然后慢慢进入了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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