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年,想起那个初冬的夜晚,想起那辆快要报废的小面包车,我仍会记得车里挤在一起的几张面孔——两对夫妻,一对即将成为夫妻的小恋人,一个小男孩和他年轻的母亲,我。
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同事小卓结婚那天一直下着小雨,喝完杯底的最后一口红酒,走出酒店时天已黑成锅底。小卓安排了一辆小面包车送客。“真抱歉没有好一点的车送你们回去。”小卓说。
不知什么时候小雨已转成雨夹雪,上车时差点儿摔倒——路面太滑了。车启动,听到引擎的响声如肺炎患者的咳嗽声一般。司机是不认识的人,在昏暗的街灯下看不清面目,只能清晰地闻到他满身的酒气,从前座飘向后座,钻入每一个人的脑门。放心,我保证把他们安全送到家——司机探出头,吐着酒气,向小卓打着包票。
九个人依次上了车,依次找座位坐下,小心地保持着一种奇怪的沉默,就像一群因被施了哑术而特别温顺的羊,没有人说出不该说的或不吉利的话,除了小孩嚷嚷着要吃喜糖。
是不是应该叫司机把车停下来,让我下车?车还没出城的时候我就犹豫着。这个想法像一个被热气顶得就要蹦起来的瓶塞,蠢蠢欲动。直到车子出城,瓶塞依然安静地塞在瓶口。
城里的路灯已被抛在后面了,雨雪里昏暗不明的灯光越来越远。车子已完全行驶在不断转弯的S形的大山腹地。时不时从对面开来一辆车,刺眼的车灯迎面射来,车身便来一个大哆嗦。
几个大哆嗦之后,车子里的氧气变得稀薄起来。闷、不安、焦虑,像蛛网黏住飞蛾一样黏住我们。除了喘息声重一点,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我害怕,这车开下去会出事的。
我听到鱼在水里吐气泡的声音,叭叭叭。不用看也知道,是那对小恋人不顾一切深吻对方弄出的声响。像一对恐惧的鱼落在网里不知如何逃生,以百分之一的侥幸渴望网开一面,并把相濡以沫演绎得十二分准确。
仍然没有人说话。
两对夫妻也听到车内异样的声响。尽管他们不动声色,我仍能用第六感看到四张同样恐惧而又极力掩饰恐惧的脸,听到他们心里的声音——也许……不会?老天保佑……随它吧……
孩子和他年轻的母亲坐在司机身边——一个极不安全的位置。年轻的母亲也许知道这一点,也许不知道。她以蛋清拥抱蛋黄的姿态把孩子搂在怀里。如果可以把孩子缩小折叠放进**,相信她一定会那样做。孩子已经睡着了,嘴里含着未化尽的糖。糖的甜一丝丝地、柔软地、绵绵不绝地渗入他的梦境。只要是在母亲的怀里,这个世界就是安全的,没有什么可担心和恐惧的——所有的孩子都会这么想吧。
这或许就是最后的时刻了?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觉得应该给家里人发一条短信或者拨个电话,跟他们说点什么。我还想给一个亲密的人说一句“我想你”。短信写好了,拇指按在发送键上,迟疑不决。我想你——这是我从未说过的话语,却是与这个世界的告别语。
短信有没有发出?我不记得。我不能确定按在发送键上的拇指有没有摁下去,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手机从我手里飞走了。
接下来,车子在一个山岭的转弯处突然失控般笔直冲出公路,陷入水沟。
水沟旁十厘米的地方是一面岩壁。车子终于停下了,前轮陷在沟里,以俯冲的姿态,稳稳地停在岩壁前。
车子里的人——两对小夫妻,一对即将成为夫妻的恋人,一个小男孩和他年轻的母亲,我,推开车门跳下——恐惧之网已被解除。
每个人都预料到的事故果然发生了。没有人员伤亡。如果车子再开下去,拐过这道弯后就是一个更急的大弯。在更急的大弯冲出马路的后果,等同于从18层高的楼顶坠落。
之后多年,想起那个初冬的夜晚,想起那辆快要报废的小面包车,车里挤在一起的绝望面孔时,我总会想:为什么车子上路时,没有一个人叫停呢?
(摘自《渤海早报》2014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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