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看罢,转身离去,一回头,隔着翠绿的浓荫,看那朱漆斑驳的云头与阑干,在匝地蝉声中一语不发,忽然有一种恍惚,想很多年前,张佩纶是否就站在那云头与阑干之间,望尽斜阳?而他的命运转折点正因为“海事”,旧居如今为“航海学校”征用,也像是命运的讽刺。
张佩纶到底不是王维,他不能像王维那样心如止水。最初的抗拒与低调,未尝不是一种撒娇,只是,当撒娇无人理会时,就可以换一个名称叫作自取其辱。
他后来变得那么冷,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害怕再次被内心的热情灼痛。来到南京的张佩纶几乎不与故旧联络,他的恩师李鸿藻就跟李鸿章抱怨,张佩纶一封信都没有。李鸿章笑笑,其实张佩纶对他这个“恩师”岳父,同样有所保留,李鸿章一度邀他出山,协助自己,张佩纶以避嫌推托,实在躲不过,去了一趟,很快就找个理由溜掉了。我一点不认为他这是淡泊,而是,一个曾经那样恣肆放纵的人,怕是很难心平气和地在别人的帐下听喝吧。他拿得起,却放不下,他勇于抉择,却无法坦然接受抉择的后果。
张爱玲的晚年,同样选择了离群索居,那种心意如铁的坚硬,与乃祖同出一辙。难怪她说,遗传真是神秘飘忽。
1901年,李鸿章去世,对于张佩纶来说,这个世界上最欣赏他的人去了,自己始终没能拿出什么印证他的赏识。张佩纶越发纵酒,当是在月光如水、寒蛩细吟的夜晚,那个胖胖的中年人慢慢地浮上一大白,纵横心事,如脚前枝丫的投影,欲说还休,不说也罢,斟酌处,便是一生。
1902年,张之洞代理两江总督,驻节南京。二十多年前,他俩分别是清流的两只“牛角”,命运却推着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如今一个是封疆大吏,声震四方,一个却宦海潦倒,为人笑柄。按照陈宝琛在《张佩纶墓志铭》里的说法,张之洞几次提出要见张佩纶,皆遭拒绝。但也另有一种说法,张之洞为了避嫌,并不愿意在正式场合与张佩纶来往,甚至托人带话,建议张佩纶搬到苏州去,张佩纶断然拒绝,大为不爽。
不管是怎样一种芥蒂,在那个旧历年的年底,得到了消弭的机会,张之洞终于来拜访张佩纶了。
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往事,还有彼此心中有数的恩怨芥蒂,四目相对的一刻,是否有泪盈睫?故人别来无恙乎?怎能无恙?时间的锣鼓兜头而下,充塞着四周的缝隙,“就谈身世,君(张佩纶)累欷不已”,张之洞这样回忆。
这是一次残酷的见面,张之洞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张佩纶不如意的一生,仕途蹭蹬是其一,而且,他还是那样地不彻底,从热衷到颓唐,从清流到淮戚,他说自己孑然孤立、一无倚著。我想,这倚著,指的应该不是某个人或某个集体,而是纵然他心高气傲,有所坚持,却还是在湍急的命运中,随波逐流,逐渐迷失了自己。
不是所有人,经过命运的淬火,都能炼成金刚不坏之躯,有的是焚毁,有的是夹生,张佩纶究竟属于哪一种?和张之洞谈话时,张佩纶流露出了生不如死之叹,看来,烟柳繁华温柔富贵皆不能安慰一个负荷太重的灵魂,他在黑暗中的挣扎,越发使自己伤痕累累。
和张之洞分别不久,张佩纶去世,死在大年初七,享年五十五岁。
(摘自《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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