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她也容貌美丽、身材苗条,样子基本和《海边的卡夫卡》唱片封套上的一模一样,依然文雅秀气,楚楚动人。只是那绝对通透的微笑没有了。现在她也时而微笑,妩媚固然妩媚,但那是局限于一定时间和范围的微笑,外围有肉眼看不见的高墙。那微笑不会将任何人带到任何地方。她每天早上从市内驾驶灰色的“大众·高尔夫”来图书馆,再开它回家。
虽然返回了故乡,但是她几乎不同往日的朋友和亲戚交往,偶然见面时也只是彬彬有礼地聊几句世间套话。话题也很有限,每当涉及往事(尤其是有她在里边的往事),她就迅速而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她出口的话语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但其中缺少应有的好奇心和惊叹的余韵。她鲜活的心灵——假如有的话——总是深深藏匿在哪里。除去需要做出现实性判断的场合,她极少表露个人意见。她自己不多谈,主要让对方开口,自己和蔼可亲地附和。同她交谈的人很多时候都会在某一点上倏然怀有朦胧的不安,怀疑自己无谓地消耗她宁静的时光、将一双泥脚踏入她井然有序的小天地,而这种感觉大多是正确的。
返回家乡之后,她对于别人依旧是谜一样的存在。她以无比洗炼得体的风度继续穿着神秘的罩衣。那里有一种难以接近的东西。就连名义算是雇主的甲村家人也让她几分,从不多嘴多舌。
不久,大岛作为她的助手在图书馆工作。那时候大岛一没上学二没工作,一个人闷在家里大量看书听音乐。除了网友,朋友也几乎没有。加上血友病的关系,他或去专门医院,或驾驶马自达赛车兜风,或定期去广岛的大学附属医院。除去待在高知山间小屋的时间,从未离开这座城市。但他对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一天因偶然的机会,大岛母亲把他介绍给佐伯,佐伯一眼就看中了他,而大岛也满意佐伯,对图书馆工作亦有兴趣。佐伯日常性接触和说话的对象,似乎唯有大岛一人。
“听你这么一说,佐伯回来好像是为了管理甲村图书馆。”我说。
“是啊,我也大体同感。母亲的葬礼不过是她返回的一个契机。毕竟返回浸染着往日记忆的生身之地是需要相应的决心的。”
“图书馆就那么重要不成?”
“一个原因,在于他在那里住过。他——佐伯去世的恋人在现今甲村图书馆所在的建筑物、也就是甲村家过去的书库里生活来着。他性喜孤独——这也是甲村家血统的一个特征——所以上初中时他不住在大家住的主房,而希望在离开主房的书库里有自己一个房间。结果愿望实现了。毕竟是喜欢书的家族,这方面能够理解——‘原来想住在书堆里边,也好也好!’于是他在那边生活,不受任何人干扰,只在吃饭时间去主房。佐伯每天都去那里玩,两人一起做功课,一起听音乐,说很多很多话,估计还一起抱着睡觉来着。那里成了两人的乐园。”
大岛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看我的脸:“往下你就住在那里,卡夫卡君。正是那个房间。刚才也说了,改建成图书馆时多少有所变动,但作为房间是同一个。”
我默然。
“佐伯的人生基本上在他去世那年、她二十岁的时候停止了。不,那个临界点不是二十岁,有可能更往前。那我就不清楚了。但你必须理解这一点,嵌入她灵魂的时针在那前后什么地方戛然而止。当然,那以后外面的时间依然流淌,也无疑对她有现实性影响,可是对于佐伯来说,那样的时间几乎不具意义。”
“不具意义?”
大岛点头:“形同于无。”
“就是说,佐伯始终生活在停止的时间中?”
“对的。不过在任何意义上她都不是活着的尸骸。了解她以后,你也会明白。”
大岛伸手放在我膝头上,动作极为自然。
“田村卡夫卡君,我们的人生有个至此再后退不得的临界点,另外虽然情况十分少见,但至此再前进不得的点也是有的。那个点到来的时候,好也罢坏也罢,我们都只能默默接受。我们便是这样活着。”
我们驶上高速公路。驶上之前大岛停车升起车篷合拢,再次放舒伯特的奏鸣曲。
“还有一点希望你知道,”大岛说,“佐伯在某种意义上患有心病。当然,无论你我都有心病,或多或少,毫无疑问。但佐伯的心病则更为个别,超过一般意义上的。或者可以说其灵魂功能同常人的不一样。然而并不是说她因此有危险啦什么的。在日常生活当中,佐伯是极其地道的,某种意义上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地道。有深度,有魅力,贤惠。只是,即使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也希望不要介意。”
“不可理喻的事?”我不由得反问。
大岛摇头:“我喜欢佐伯,并且尊敬。你也肯定会对她怀有同样的心情。”
这不成为对我问话的直接回答。但大岛再没说什么。他适时换档,踩下油门,在隧道入口前把轻型客货两用车赶超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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