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姐想,这一回,一定得把这事说给她两个听。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丝温煦的山风柔曼地撩动了一下她鬓边的一绺头发。她轻轻地把那绺头发拾到耳朵背后。山洼里很静,没有鸟声,杏黄的日影铺在淡绿色丝丝缕缕的山坡上,斜斜的台田上像有一阵一阵的暖气呼上来。几只甲虫,一群蚂蚁,三四片不甚洁白的云朵。
她舒了舒腰肢,慢慢走过来。她把装满了苦苦菜、蒲公英以及肥胖的刺格草的背篓放下,拿出歇晌的干粮。她把那个蓝布碎花的馍褡口袋解开,放在小云和四六的馍褡旁边。
歇晌了,咱们吃点儿吧。她殷情地招呼同伴。
没等她再招呼第二声,那个叫小云的姊妹已毫不客气地拿过一个馒头,当头顶狠狠啃了一口,噎得眼仁直朝后瞪。然后提过一只装满凉水的瓦罐,咕嘟一声喝一气,绷紧的喉管立即清晰地嚅动一下,紧接着两朵大大的泪花涌出眼眶。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接着是一声满嗓子爆出来的呵呵大笑。坐在她旁边的四六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四六一边笑,一边动手解裹腿。早年里,麻沟的女人都是缠裹的小脚。小脚女人薅地时蹲不住,就自个儿给自个儿发明了那种用破麻袋缝成的厚实的裹腿,薅草时双膝跪地,一点一点往前挪,不损皮肉。四六身怀六甲,蹲着困难,就不嫌人笑话地戴上了也许是祖母的祖母留下来的那两条破裹腿。
她慢慢地解了裹腿,铺在地上坐了,乏乏地靠住小云,吃馍,喝水。
没有人说话,三个女人的动作都有些迟缓。
小云静静地看着碎姐。碎姐想,这一回,一定得把心事说给她两个听。
碎姐的心事是不久前才有的。那一天,麻沟来了一辆小轿车,没容麻沟人回味过来一瞬间小小的惊讶,就噗地一声停在碎姐家门口。车上走下一个瘦高的男人,把碎姐用轿车接上县,满共住了三天。三天里留给麻沟人的是一大团神秘莫测的粉色的雾。不几天,碎姐便变成麻沟人聊天闲话中的“精灵女怪”了。有许多女人曾借串门试探着问过碎姐上县后的秘密,可碎姐始终缄口不言。当背煤的男人因冒顶塌方死在遥远的炭山的时候,小云和四六轮换着陪伴她。她的心事只想痛痛快快说给这两个姊妹听,她不是那种轻薄的女人。
她拍拍膝头的浮土,然后提着装水的瓦罐噙了一口凉水,背过身。她先把水吐到掌心里,然后再抹到脸上,再吐,再抹,直到把脸洗净。
她的粉湿的脸颊上露出一个藏着许多心事的少妇才有的那种玄奥莫测。她慢慢地凑过去,和小云、四六并坐,也吃馍,也喝水。
她的心头一阵慌乱,不知从哪头说起。她看了一眼山坡上绿茸茸的、像刚出窝的雏鸟身上清风一吹就扑簌簌抖动的羽毛一样的麦苗,悄悄地垂下了眼睑。
那个男人,叫余东才,是县文化馆的一名普通干部。公家也不知为啥,要把散落在谷城民间的一些山歌小调收集起来,记上谱,整理成书。余东才打听到碎姐的娘是这一带有名的歌手,官访私寻,一路问询下来。可惜娘年老多病,不能唱了,就把走小女儿家的路指给余东才。当初碎姐本不想去。她的男人去炭山背煤,出了事故身死异地,她那刚刚愈合的伤口还没有结痂。只是余东才缠得紧。他给她讲,这“谷城花儿”是民间文化中的瑰宝,成百上千年老百姓口耳相传,不断创作,若不整理,散失了实在可惜。他还说晚收集不如早收集,这民歌是一代比一代少,少到最后,残缺不全不说,当初的风格就丧失殆尽了。那余东才动了感情,掏心似的对碎姐说起了他对于民歌的钟情与厚爱。也许是受了感染,碎姐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头一次上谷城,这在碎姐的心里掀起了一股无法平静的波澜。她印象最深的是走一百多里长路都坐的公共汽车,软座,靠背,挡风玻璃,一闪即过的沿途风景。车到谷城,头一脚踏在青色石板的路面上,就像踩在了棉花包子上一样,脚底猛地加厚了二寸。也真怪,走惯山里坑坑洼洼的泥疙瘩路,脚落在比打麦场还光亮的宽阔马路上,倒觉得马路不平坦了,深一脚,浅一脚,人身子只管往一边倒。这会儿坐在山上那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还在。
碎姐顺手在脚边掐了一根青草噙在嘴里。你说怪不怪,走在山道上,这方口鞋,这齐耳短发,这红扑扑像结了一层绒毛山桃的脸蛋多有风采。可一到县城,这些都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皱巴巴一点儿也提不起人的精神气儿了。
也许咱生就的穷苦命,一辈子都要窝在山里。碎姐轻轻地叹一口气。
四六眼睛迷茫地盯着碎姐,也匀出一声轻叹。回头看着小云,小云却两目睁得溜圆。小云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她容不得有人在她面前说一星半点瞧不起庄稼人的话。那一年冬上农闲,她跟着打工的女婿逛过一回省城。在大西北戈壁滩上的那个大城市里,她头昂得高高地逛街,在湖水涟滟的公园散步。她曾跟庄里的女人们说,其实城里人不过就长得白点儿嫩点儿,细看那模样倒不见得比山里人俊俏。她拄一拄草地,身子挺得笔直,像要跟人吵架似的把那张圆圆的嘴巴撅得老高,临了却调皮地挤一挤眼说,还是谝那个余东才吧。
碎姐在小云的鼻蛋上轻轻地刮了一指头。
头一天到县文化馆,馆里说没地方吃饭,发给碎姐五十元伙食费,让她买些蔬菜,跟余东才一起合灶。到后晌,又说无法安排她住,就让她暂住在余东才那个房间。
那,那个余东才咋办呀?四六欠起身子,显出一副很着急的样子。小云说,那还不好办,一张床,他睡一头,碎姐睡一头,两个人不要胡乱动弹就是了。一席话说得三个人仰面咯咯笑起来。临近觅食的几只短尾山雀立即沿坡扑棱棱飞到山洼那边去了。
可四六到底有些不安,她惴惴地向碎姐投去一缕询问的目光。碎姐只淡淡地一笑。
余东才安顿她住下,就去另寻地方。她坐等心静了才有心思打量这个瘦削的文化馆干部的卧室。原来这也并不是一间一尘不染的雅居。雪白的墙壁和天蓝的墙裙很干净,但门后三颗铁钉上也挂着些很破旧的家什:一顶麦秸草帽,一只水壶和几个很脏很旧的挎包。淡绿色的窗帘上印着竹子、玉米和双飞的紫燕。虽说那些华丽的沙发、书柜和桌边散堆着的封面精致的书刊,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可床头上那些乱扔着的脏黑衬衣和破臭袜子,却又一下子缩短了她和这个陌生世界的距离。她的心渐渐平稳。坐一会儿觉得无聊,就动手洗衣,她连那些泡在脸盆里快要发酵的几双布鞋也洗了。洗罢衣,又去扫地,她扫了满满一铁簸箕烟蒂、破纸和瓜子皮。可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倒。楼道被拖得一尘不染,每扇门都紧紧关闭。她记得刚上楼时,楼道口那里有个断砖围成的圈子,可她又不记得楼道口究竟在哪儿。除了门顶上的铝牌号码,这楼里的房间一无二致。她不认得字,不敢走离。她自己怕万一走失了再也回不来,惹人笑话。她把一张大白纸折成小方块撕开,撕成指头蛋大小的纸屑,满满地捏了一把。出屋时在门板上呸地唾了一口唾沫沾上一片,走三五步,又在墙壁上沾一片。特别是楼梯的拐弯,那是最容易迷失的地方。等下到楼道口,楼壁上小小的纸片,就像杨子荣上威虎山时在松树上用匕首刮削的白点,零零星星留下一路的标记。三层楼她满共走了半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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