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16岁,回家跟姥姥说,被姥姥拦下了。姥姥说你跟那些大老爷们儿钻山沟能钻出什么好。
可见她也天真过。她那个时代的人最绕不过去的词儿是“进步”。现在好点了听说,让落后了——你听说了么?
爷爷死后,你和你妈去了国外。我和奶奶聊过几次天。我说我的一生很明确,是为自己。问她:你呢,你的一生是为什么。
她怔了一下,说:为别人,为那些病人。片刻,赔着小心对我说:我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我无言以对。
——2007年8月9日补白:我只能说我们这儿曾经发生过一次改变物种的革命。
奶奶军医大学念了3年,去了朝鲜。
朝鲜正在混战,中国站在北韩一边,美国率领的联合国军支持南韩,双方百万战士蚁聚于挂钩形朝鲜半岛腰部互相攻防,从二战式的闪电进攻、跨海登陆打到一战式的堑壕战,整个朝鲜化为焦土仍僵持不下。你知道美国的军事名声的,尤其是他们的空中优势,老姨奶奶说,姥姥得知奶奶去了朝鲜,天天在家哭,怕奶奶叫美国飞机炸着,每日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她女儿。
奶奶回忆这段战争经历倒很平静,说她入朝没多久,双方已经打顶牛了,在板门店签了停战协定,形势一下好了,美国飞机不再到处轰炸。
她在后方医院,最大的不安全就是散步可能碰上渗透过来的南韩特工队,她们医院有过女兵失踪,说是给绑架去了南方。
她说吃得挺好,祖国的慰问品吃不完,前方部队还殷勤地给她们送缴获的美国罐头。
部队伤员也不多,闲来净给当地朝鲜老百姓看病和上山采金达莱。她的日语在朝鲜用上了,那儿的老百姓都会讲不止几句。她说朝鲜的大米比长春的好吃。
从朝鲜回国,奶奶一个疤也没落上,全须全尾儿去了南京一个步兵学校当军医。爷爷在这间步校学习,毕业后留校当了教员。
爷爷这个兵当得也比较顺,1945年参军没下连队——连队是真正放枪的——直接进了太行根据地的“抗大”六分校学习。爷爷把这归于他的学历,在当时的八路军里,初中一年级就算知识分子了。第二次国共内战爆发后,他在刘邓所属王树声部做侦听破译敌电的工作。这个工作是司令部工作需要认字不是一般的聪明但是安全——跟在首长身边,部队只要不被聚歼就没有直接被瞄准的危险。刘邓在内战中是打得比较苦的一支野战军,担负战略进攻任务,向大别山展开,在蒋管区无后方作战。司令部也要天天跑路。
爷爷在大别山里转来转去时得了疟疾,胃也饿坏了,其他倒无甚大碍,战争局面好转后,以其聪明伶俐改给首长当秘书。
渡江之后,他的首长驻节武汉,他也一直在武汉军区机关。二野后来进兵西南,入朝轮战他都没去。
[NextPage关于咱家我这一方的来历5]
中间一度下到直属部队一个团里任职,是混个作战出身的意思我猜啊。军队也有同行相轻这种事情,作战的和搞情报的互不服气真到论资排辈的时候——这也是乱猜——这也是中国的文化精神:鱼帮水,水帮鱼。给首长做几年秘书,客气的首长总要给安排一下,非常正常。他这个团很快编掉了,他去了南京“总高”,见到奶奶。
爷爷后来不太顺,“总高”解散后他来北京重作冯妇,又给首长当秘书。这个首长的山头整个没起来,他也没戏了,几十年泡在参谋、教员的位置上,经常自嘲: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离休后意气消沉,跟我抱怨:职务也压了,级别也压了。爷爷奶奶在南京这个相遇也许不是偶然的,这里又能见到爷爷那个姑父的影子。
东北解放后,那个曾带爷爷去太行的表姐又在姥姥家出现了。论辈分她该管姥姥叫大姑。
不清楚这位奶奶也可以叫表姐的表姐在奶奶上军医大学起过什么作用。可以肯定的是面临失学的三姨奶奶,借干舅舅的名儿进了东北一所供给制干部子弟学校就读。这就算有恩了。这位两家的表姐和爷爷感情最好。对奶奶家的情况也熟悉,见过奶奶。从中促成一段好事,有这个面子,也是顺理成章。甚或可说是亲上加亲 。
不管奶奶是不是因为恋爱关系调到南京,反正她在南京很快和爷爷确定了恋爱关系。听爷爷口气,奶奶那时就挺管他的,不许他吃肥肉,不许他喝酒。奶奶说,1955年授衔后改工资制,爷爷和一群单身狐朋狗友,天天在教员食堂大吃大喝,补解放前亏的。国防大学有一个爷爷当时的死党,四十年后见了奶奶还作大惊状。不久,奶奶和爷爷结了婚。在自传里她写,她告诉了爷爷她以前的事。爷爷说,没关系。
结婚照片上的爷爷奶奶扛着肩章一个是少校一个是中尉,爷爷端坐,奶奶歪着头倾身从右上方入画。那时兴这姿势。
五几年的军装是苏式的,军常服还配武装带,束腰拔胸,奶奶烫着短发,眼睛明亮。
爷爷不戴军帽是个分头,细皮嫩肉,都不像缺过油水的。
咱们家,大大五官随奶奶;我、你,咱俩是爷爷这一系列的。我到十八岁的照片看出随爷爷。
之前挺不靠谱的,脏孩子不知道像谁。所以你也不用着急,到时间自然出落出来,一定是美女——玩气质那种。
大大一直胖,眉眼是奶奶的,脸蛋是两个奶奶。
大大1957年出生,是爷爷奶奶的头生子。连年丰收,供给充分,物价低,军人工资又高,生活方式全面向苏联看齐。
奶奶按苏联育儿标准对大大进行喂养,半岁就一天半斤肉,奶奶自己说,把大大的吸收细胞都撑大了。他们带着他在中山陵拍的照片,大大就像只小猪。
第二年,他们生了我。
老萨达姆我见过。小学中学时上街挥舞小旗欢迎过他,是咱们国家的好哥们儿,大鼻子,鬈毛,媳妇儿特瘦。他一个,北韩金正日他爸金日成一个,阿尔巴尼亚霍查一个,加上流浪的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一个,是当年咱们国家四大近亲,老来。小时候我一听新闻广播,罗国使馆开“祖国解放日”招待会,就知道我生日到了。我是南京八一医院出生的,所以护照上出生地要写江苏。那医院我去过,又忘了。实在和别的部队医院譬如你外婆家没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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