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本来很简单,可是后来,事情变得复杂了,这是老冯没有想到的。如果事先就料到了,原来简单的一件事情可以变得如此复杂,他就不会动这份歪心思了。像老冯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动这心思的,你想想,一个老民工,在城里搞了十几年的建筑,天天和楼房打交道,怎么还会动这心思呢?
老冯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站在高楼上,他的心里会发慌。就像他刚来楚州第一次坐电梯一样,忽的一下,感觉心脏都快要飞出去了。去年,他开始犯黑头晕,多蹲一会儿,站起来就会眼前发黑,天地也在旋转。许城里人退休,就不兴咱乡下人也退休吗?老冯这样想。再说,他这种情况,这把年纪,建筑工地也不愿再用他了,怕出事。于是老冯打算回家,不回家还待在楚州干吗呢?老冯就想走之前在楚州城再转一转。
工钱拿到了,明天回家的车票也买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老冯就背着手出去溜达,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心里就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了。后来老冯就溜达到了金碟大厦跟前。这是老冯来楚州后修的第一栋高楼。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楚州,哪里有现在的繁华呢?就说这条楚州大道吧,那时路两边都是水塘和杂乱无章的野树林子,哪里像现在的楚州大道,宽敞、气派,路两边是整齐的绿化带,树都修剪得有型有款的。楚州城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像个小姑娘一样,女大十八变,一天一天变得老冯都不认识了。十几年的时间,谁还记得楚州城当年的样子呢?
遇到没事做的时候,老冯就喜欢逛街。别人逛街或是购物,或是观光。老冯不一样,老冯逛街是看楼,他对楼有感情。看见了他修过的楼,他就觉得欢喜、满足、自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白活。看见他修过的那些楼房旁边,又起了更高更漂亮的楼,他的心里还会有一丝丝的嫉妒,一丝丝的醋意,不过只是一丝丝的。老冯常常想,这些楼,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哩。
老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闺女嫁到了邻村,日子过得还不错。女儿劝过他几次,让他回家呀,别在外面做工了,他总说,趁自己还做得动,再多做几年吧。去年,老伴过世了,老冯一下子觉得生活没了奔头,他的身体,就是从那时开始走下坡路的。老伴没了,他还挣那些个钱干吗呢?站在脚手架上,老冯经常会望着天发呆。回家吧回家吧,老冯想,可是又一天一天地磨蹭了下来。后来老冯想明白了,他是舍不得楚州的。老冯每次经过他修建过的大厦和小区时,一定会停下脚步来,仰着头,眯缝着眼,仔细地欣赏一会儿,就像老父亲看儿子一样。
现在,老冯看见了他的大儿子——金碟大厦。想当年,这栋楼是多么的气派,很长一段时间,金碟大厦就是楚州城的标志,很多外地人来楚州,都会特意上到金碟大厦顶层的旋转厅去坐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楚州城。现在,这大儿子也老啦,脸上布满了灰尘和沧桑。在周围漂亮的高楼面前,显得没落、寒酸、土气,曾经的风光,也都是曾经了。老冯站在大儿子面前,心里一下子有了很多的感慨,可是这些感慨,又是老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他走过去,摸着大厦的墙壁,想,时间真快啊,一晃,十几年了,人老了,楼也老了。时间真是无情又公平的东西。
离开金碟大厦,老冯继续往前走,他就看见了他的二儿子——百花大厦。二儿子没有大儿子有出息,当年就不怎么起眼,现在挤在一些靓丽的高楼大厦间,显得更加寒酸了。老二啊老二,老冯叹了一口气。别怪我偏心啊,老冯想。他并没有在老二的面前停留多久。他想起当年修百花大厦时,他的小腿骨折了,回家休息了半年才又重返楚州的。老冯也知道,自己一碗水没有端平,可是没办法,他对这二儿子就是喜欢不起来。其实在老冯心底里,他最喜欢的还是他的小闺女依云。依云小区是老冯三年前参与修建的。那是远离闹市的一个居民小区,每栋只有六层。小区像个花园一样,依在荆山楚水的边上。在依云小区里住的,听说都是些有钱的人家。这个小区里什么都有,银行、超市、邮局、运动场。依云小区是老冯心底里的最爱,就像所有的老人都会偏爱自己的小儿子小女儿一样,老冯就特别偏爱他的这个小闺女。在修建依云小区的时候,老冯和工友们曾住在那些差不多快完工了的房子里。很多个夜晚,老冯就想,将来也不知谁会住进自己睡的这间屋子,就像一个老人在想将来谁会娶了他最心爱的女儿一样。不过很快,房子完工了,他和他的工友们都撤出了依云小区。后来,他因为办事,曾经来过一次这里,跟着工程队的车。小区比他们交工时更漂亮了,里面种上了花,种上了草,像个花园一样。一个闪亮的喷泉,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那次之后,老冯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小闺女了,他太忙了,忙得吃饭都顾不上嚼,拉尿都尿湿鞋,哪里有时间跑那么远去看依云小区呢?
这是一个下午,有着很好的阳光,天上飘着楚州城少见的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云,街上吹着很温和的风。老冯看完了大儿子和二儿子之后,心里突然就冒出这个想法了,他想在离开楚州之前,把他的儿子女儿们通通都看一遍。这可是个大工程啊,来楚州十多年了,修建过的高楼小区,也有十几处了,有的还在楚州的城外呢。他知道,回到老家,这一辈子是再没有机会专程为了玩而来楚州的了,那就最后再看一眼吧,留个念想。于是,这个下午,农民工老冯,就像农闲时出门走亲戚一样,在楚州城里到处寻找他曾经修建过的一栋栋大楼。楚州城的变化太大了,有些楼房已经找不到了。比如说他曾经修建过的一栋楼,叫什么名字也忘记了,他只记得大概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地方,周围的环境,都是他陌生的。他在那里转悠了好几圈,仍然不见那栋楼的踪影。他站在渐渐凉起来的阳光下,眯着眼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那栋楼好像叫梅香楼。于是他走向了一间小卖店,点头哈腰地问店主,梅香楼怎么走。店主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也是来这里开店没多久的。这时,旁边有个女人说,大爷您问的是梅香楼吗,梅香楼不是去年爆破了吗,当时炸得那个场面可真壮观,轰的一声,楼就直直地塌了下来,居然不朝旁边倒……老冯一言不发,转过身走了。女人看见老冯的脸色有些不对,疑惑地盯着老冯渐渐远去的背影,对小卖店的老板说,这老头有点儿不对劲。
女人说对了,老冯是有些不对劲。当他听说才建起五年的梅香楼被炸掉了时,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疼。就像他突然听说,他正年轻力壮的儿子突然死于非命了一样。他的心里堵得慌呀,这样辛苦盖起来的楼,怎么才用了五年不到,就炸掉了呢?老冯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了。他感觉很累,于是在路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来,他对自己说,你这是怎么了呢?楼是人家掏钱建的,人家乐意炸,与你有何相干呢?老冯呀老冯,你这人真是有毛病。老冯自己劝了自己一会儿,觉得心里好受多了。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地晃晃悠悠转动了起来,他拿手去扶身边的树,明明就要扶到树的,树却像和他开玩笑似的,往旁边一闪,他扶了个空,额头却撞到了树上,他反应还算快,一把抱住了树干,闭着眼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心里的那股难受劲才算过去,额头却被树磕得生疼,他想算了算了,也不去看什么楼了,回去吧,回去吧,看了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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