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塑料的朝代,岂止唐朝,太多了,多到了一时数不完。
塑料以及塑料袋的出现和普遍使用,以至泛滥成灾,不过短短几十年的时间。
如今,化学制品和塑料已经控制了我们的生活,控制了这颗星球。
据说在太平洋上,由陆地倾倒的大量塑料垃圾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漂浮着的大陆,环保人士称它为地球第八大洲,谓之“塑料洲”。在海浪的冲刷下,“塑料洲”不停地分解塑料颗粒,谓之“塑料沙”,鱼类、鸟类和海洋生物吃了这种“塑料沙”,大量中毒死亡,即使活着的也浑身带毒,最终被端上人类的餐桌———古人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诚哉斯言。
我们的文明,其实不妨视做被化学制品主宰的文明。这当然不难理解,我们发明了化学制品,盛情邀请了它们,崇拜并依赖着它们。
化学制品渗透了我们现代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看起来是它们在帮助我们的生活,其实是它们替代了我们的生活。
想想我们的每一次购物,每一次邮递,每一次用餐,每一次治病,每一次出行,每一次娱乐,每一次饮水,每一次聚会……想想,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是否都充满了化学制品,都充满了塑料制品的影子?
我们用化学制品壮行,最后用塑料袋打包,塞进我们那一次性的激情、一次性的友谊、一次性的道德、一次性的知识、一次性的学术、一次性的快感、一次性的高潮,然后,匆匆扔掉,扔进我们生命的终极彼岸:垃圾堆。
两百年或三百年或一千年之后,我们的后人不小心挖出了这些东西,这些尚未降解、尚未溶化的东西,以为发现了珍贵文物,发现了宝贝。经过化验,他们大吃一惊:这是剧毒垃圾,在地下夜以继日不停地放毒,土壤、水、空气都被毒化了。难怪大地上草木稀疏,生灵灭绝,人心迷惘,诗意无存。
他们绝望地望着那些古老的塑料袋,那些不朽的垃圾,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先人们啊,这,就是你们留给我们的礼物,这就是我们拥有的文物?”
在遥远的唐朝没有一只塑料袋,唐朝没有什么结实的东西。房子是砖木的,家具是砖木的,桥是砖木的,帝王的宫殿是砖木的,连神灵居住的庙宇也是砖木的,这些都会垮掉和朽掉。此外,唐朝冶炼的铁,一部分做了锄头、镰刀等农具,一部分做了镇边护国的兵器。铁是唐朝最结实的东西,但铁也会生锈,最终也会变成泥土。这就是说,在唐朝人那里,王朝、宫殿、器物、功名、财富,都是过眼云烟,都是速朽之物。什么是不朽的呢?日月星辰不朽,大地山河不朽,清风白云不朽。但是,唐朝人觉得,在不朽的大自然面前,人,无疑是匆匆过客,是速朽的、霎生霎灭的幻影。唐朝人不甘于在不朽的自然面前仅做个速朽的过客,他们觉得这样不仅对不起不朽的自然,也对不起速朽的自己。他们用不朽的心灵,不朽的诗,供奉这不朽的山河、不朽的天地、不朽的宇宙——这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于是,速朽的人就超越了时空,有了与天地对称的不朽价值。, 环顾疯狂的现代和同样疯狂的后现代,被钢铁、水泥、化学制品和塑料制品重重围困,被人造的不朽之物、不可降解之物重重围困,现在的人们似乎不屑于什么不朽,不相信什么永恒了。崇高的信仰、伟大的心灵、真挚的感情、深邃的诗意,这些源自生命深处又对应着宇宙终极奥秘的神圣之境,人却日益远离。人越来越拒绝着诗性,也越来越降低着人性;人不再相信不朽,因此甘于自己的速朽;人不再崇拜永恒,因此只痴迷于当下的欲望满足和片刻快感而放弃永恒的精神价值。
在多样的自然秩序里,人虽然只是普通一员,但他的存在应该体现大自然的深意,体现宇宙意识中最微妙最可贵的终极意识。我想,宇宙赋予人以别样的智慧和心灵,不是让人滥用于自我膨胀和自我毁损,也不是让人滥用于毁损赋予他智慧的自然和宇宙,而是要人用这智慧去沉思,去反观,去领悟,去超越,去帮助宇宙和万物,使之趋向于完美。
遗憾的是,人只求速成,热衷速效,甘于速朽,放弃不朽,除了无餍足的欲望追逐和本能快感之外,不再有天长地久的终极关怀。
当快餐化、一次性成为普遍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情感方式和文化方式,我们还能留下什么终极产品?
我不无悲凉地想起了被我们无数次地用过一次即扔的那些细节、物品、生活,想起了深埋于地下的那些塑料制品,包括那些收殓了无数时光的塑料袋。
是的,谁说我们是速朽的过客,谁说我们没有留下永恒的东西?
我们有钢筋水泥浇铸的不朽森林,还有那不可降解的塑料袋,就是我们曾经活过、走过、路过的不朽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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