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河没有死!高山上的雪水,还会给它以活力。冬天过去,就是春天。
朱端阳折身赶回病房,老人在死亡线上挣扎,她没有权力浪费不属于自己的时间。
朝圣老人颜面极为苍白,朱端阳几乎不认识他了。唯有那双洞穴一般的眼睛,冒着嗖嗖阴冷的死亡气息。
老人的神智已不清醒。
你能救我吗?
不能……不不……我……能。
你为什么如此迟疑?是不愿意救我吗?
不!我愿意。我甚至愿意用我的生命,去延长你的生命。
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也许我们能找到一条生命的路。
不用到别处找。路就在我脚下。
那你还迟疑什么?是它太苦吗?
我不怕苦。是它艰难而陌生。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不会可以学。每个人的路都是这样走出来。
我没有老师。
老师?你的老师哪里去了?
你不是结婚去了吗?还来问我!
不要提结婚的事。它和我们现在要商量的问题毫无关系。你必须救活他。你应该学会。
我跟谁学?谁来教我?除了你,军马所还有化验员。可你见过把一匹马的血抽出来,输给另外一匹马吗?
向书上学。书是我们永远的老师。
书太难了,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你不行!小小的黄毛丫头!你想同我较量?神山圣水救不了他,你能有什么办法?我无边的法力,统治着永恒的世界。黑夜是我的翅膀,我想什么时间到来,谁也无法阻止!让你和你的病人见鬼去吧!不,我说错了!不是见鬼,而是见我!我就是鬼,我就是死亡……
“一天之内,请不要打扰我。”朱端阳面无表情地对科长说。袁镇想再鼓励她两句,见她的神色,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大勇若怯,已经足够了。
朱端阳将自己反馈在化验室内,身边放着压缩饼干。
雪白纱布做成的窗帘,挽帐似地低垂着。太阳金色的羽毛透过纱孔,散落成点点光斑,象一堆金树叶,洒落地面,又被黑夜的扫帚缓缓收去。朱端阳白衣白帽,端坐在桌前。房间缟素静谧,象一个远离人世的蛋壳。
艰难的孵化。除了验血型,还要搞交叉配合。
头重而硬,象是个铅球。铅字化成铅色的云,被她吸进去,又吐出来,留下一团灰色的迷惆。她在云中摸索,每当依稀摸到坚固的山石时,云烟又裹起她飘忽前行。前面更加扑朔迷离。象征生命的彩虹,永远在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闪烁……
一天后。清晨。等待献血的一个连士兵,列成整齐的方队,集结在化验室门前。朱端阳木然地看着他们。她看见他们都是透明的,在军衣和皮肤之下,是携带各种因子的血球血浆在涌动。而他们本人,不过是盛满鲜血待检的试管。
一切已了然于胸,或者说莫名其妙。朱端阳已无退路,人命关天的工作就要开始,她的思想反倒停止了转动。
“现在,请化验员给大家讲讲注意事项。”连长宣布道。
朱端阳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身不由己地走到队列前头,说了一声“同志们……”底下便不知再说点什么。
“咔——”面前的绿色方阵陡然升高了。士兵们双腿并拢立正,以标准的姿势,向这场特殊战斗的指挥官——一位女兵,行注目礼。
朱端阳惊醒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曾几何时,她也曾站立在这样的队列当中,等候首长的指示。从黄土地的操场开始,她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无论怎样阴差阳措,无论怎样鬼使神差,她义无反顾地成为祖国的保卫者。现在,重大的责任落在她的双肩,已别无选择,做为一个士兵,她曾千百次站在队列之中,履行过这种礼仪,她知道这不过是惯例。但此刻,她以自己的工作和责任,以一个女兵的身份,在这昆仑之巅,接受一个方阵男性军人的致意时,她感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他们信任地将自己的鲜血交给她,由她去挽救另一条素不相识的生命,这是何等宝贵的托付。
也许是过于激动,朱端阳忘记随后应发出“请稍息”的口令。于是,整个方阵在越来越清朗的曙色当中,始终保持着立正姿势。象一只乍起羽翼的苍隼,随时准备飞赴蓝天。
袁镇一次次进化验室观看,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可惜谁也帮不了朱端阳。她缄闭着口目空一切。除了血,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需要。周围是一个鲜红的世界。
“袁科长,朱端阳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安门栓跑去告诉袁镇。
“吃饭!”袁镇佯装发怒。
“放那吧。”朱端阳头也不抬,简慢地说。
“我看着你吃!如果你累病了,两条命就一块玩完!”袁镇不客气地说。只有对最亲近的部下,他才如此随便。
“我吃。不过请您离开。有人盯着我,我吃不下。”朱端阳搪塞地说。
“女孩子就是事多!哪怕有一个团端着枪瞄着我,我也照吃不误。”袁镇走出去。
当他再次走进时,饭已冻成冰坨。为防止焦炭扬起的灰屑挡住显微镜视野,朱端阳把炉子熄灭了。
“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这一次,袁镇没有发火,心疼地说。
“想吃糖。奶油糖。”这是真话。一连多少小时连续工作,她感到头晕目眩。不能停下来吃饭。极精细的操作,中断了再续上去,易出差错。
这一次,袁镇回来的很慢。昆仑骑兵支队不是幼儿园,没有奶油糖。
“吃吃这个怎么样?跟奶油糖差不多。”袁镇递过一筒打开盖的甜炼乳,带着哄孩子的讨好神情。
“不吃。哪有功夫往嘴里填这玩艺!”朱端阳一摆头。
当袁镇终于从首长处找到招待内地慰问团剩下的奶油糖时,朱端阳忍不住为自己的任性和馋嘴懊悔了。她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懊悔也需要时间。时间于她,实在是太可贵了。
总算完成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信万无一失,朱端阳才象被抽了筋一样,疲软地跌倒在椅子上。
已是深夜。万籁静寂。一盏孤灯。满地糖纸,这都是我吃的吗?朱端阳一时有点想不起。她蹲下身,将糖纸一张张扯起、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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