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三此人长的颇委琐不堪,用过分点的形容那简直就是自然灾害在人相貌上的具体表现之一。他单眼皮小眼睛,骨瘦如柴,整个身子呈一种卑躬屈膝似的水蛇状,头发凌乱不堪,长而无序。他说话时嘴永远向某一个方向撇开,配合那张上下能跟马看齐的脸,看上去永远让人一见难忘,印象深刻。他在对着镜子的时候永远自卑,就好象我对着钱一样。 我认识小三的时候大约是1997年7月,当时香港回归祖国,举国欢庆,万民同喜。我正在某个广告设计公司给一个不切实际的计划当实验品,我的女朋友刚离开我飞到加拿大去找她的初恋情人,我正拿着可能是最后一笔工资犹豫着如何挥霍。 然后我就认识了小三。 我认识小三并不是因为我们在什么酒吧饭店之类的地方萍水相逢,当时我能够认识小三,主要是因为他妹妹。我是先认识的他妹妹。 说到小三的妹妹,我就不得不仔细一点叙述我们认识的经过了。那天我拿了工资袋在街上慢慢踱步,看生我养我的这个古老城市。我走一步抽一口烟。等到我抽了半包烟的时候,天已经开始转暗。我萧索地抖抖自己的背影,走进一家超市。这是因为陪我先前那个女朋友购物的经历让我一看到超市商场就有止不住的想往里走的冲动。我一进到这种地方就又开始多愁善感怀起旧来,足以说明我还没能走出失恋的阴影。 超市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形如走肉,在人群里穿梭过往。用一只篮子不停地装东西,一直到付款处。这时候我身前一个漂亮姑娘别过头来,对正等着结帐的我笑笑,如此一笑,我立马魂飞魄散,眼睛和神情都被勾搭过去。要知道当时我闲极无聊,无事可做,心神不安,这一笑当时被我看成全世界最美丽的笑,威力直逼蒙娜丽莎。我慌慌张地付了钱,看那姑娘窈窕身影徘徊在超市门口,心里盘算着是追上去搭讪还是尾随其后。一辆计程车在无数司机对等车人视而不见的情况下解救苦难似的停下来,我就跑过去,装模做样地大喊:“出租车,出租车!”声音已然地动山摇,为大家所侧目。 讲到我当时的举动,就不得不顺带提一下我从小到大的转变过程。因为人无疑就是一个渐变或者突变具体表现物。我从小受的正统教育,性格十分腼腆,一当众说话就脸红脖子粗。这种性格导致我对女孩子从来都是只远观不近距离接触的,若说跟陌生女子搭讪的勇气,恐怕只能在我喝多了或者梦游的时候才能出现。 可惜我从小学到工作,一直未能找到一个朴素正直的朋友,导致了我一步一步学坏。虽然事实上我自己的责任也相当之大,不过,一向对于可以推卸的错误我都义不容辞地推给我的朋友们。 我在我的小学时代可以当作先进模范装点起来。那时候我衣着光鲜,写字姿势端正,看老师让看的书和父亲的古典名著藏书。我每天按时到校,功课作业全不耽误,对老师微笑对同学友善。完美至极。后来我交友不慎,被几个同学领到家里开始学习年轻人真正应该向往的东西。那时候我第一次看色情画报,心里澎湃无比。在这之前我只见过父亲的《姑妄言》的一个插页。古代无论多高明的画功在小孩子眼里也比不上干净敞亮的彩色照片。我当然被震撼住。 那之后我就被改造掉。我开始无节制地频繁跟打架翘课无恶不作的坏学生接触。我会了对着漂亮女生吹口哨,也知道了怎样在上课之余跟他们一起去看色情录象,翻已经快被翻烂的外国画报。生活一下子丰富多彩起来。 咱们不必回溯太多,自然要立刻回到我认识小三的妹妹,也就是孙燕的那一天。我当时是这样打算的:本市的出租车行业并不景气,若有两个人打车,司机多半会说:“你们搭一趟车吧。”然后我有绅士风度地说先送这小姐回家,之后在车上套来她的家庭住址或者电话号码然后就有无限机会延伸开去。 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确实一切如我所愿,司机把车挺在我们两人当中,用商量的口气问道:“捎一口成么?”我心说你不是废话吗?要不是为了跟这姑娘套近乎我能坐你的车?当然我还是笑着做绅士状说可以,小姐不知道肯不肯之类的废话。 那姑娘也没怎么犹豫,直接就要开车门上车,偏偏这时候不知道在哪里埋伏着的一辆白色桑塔纳斜刺刺冲出来,也在我们旁边停下。然后就有一个选择,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直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当然,我也就没机会跟那姑娘套瓷,说任何有用没用的话了。这当然是我始料不及的,正如我永远没办法把握生命,我也没办法把握不是我的一切客观。我低头顺眼看着那姑娘就要往白色桑塔纳旁边走,干着急活没辙。 这当口,那第一辆车的司机忽然走下来,谴责他的同行不择手段抢客撬行。那一头走南闯北,见过大风大浪,立马反击。两个人从车子里骂到车子外,谁的劝也不听。然后伸了手就开始研究民间武术。我对打架从来都深恶痛,只好后退,然后不小心就碰到了那姑娘。这一个开端对我来说已经十分足够。这一分钟之后的时间都无尽延伸开去,给我和孙燕的熟识凭添了机会。 那之后半年以内我和孙燕如火如荼,我和她哥小三也一见如故。 那之后一年,孙燕出车祸被撞死,死的时候脑浆迸裂,惨不忍睹,最后火葬的时候小三死活没让我去。我哭成个孩子样。当时我在小三给我找的一个什么国家企业里当书记员。也就是孙燕死的第三天,我因为一笔帐没记明白差点让领导蹲进去而被开除。理由简单:消极怠工,无视组织纪律,我又开始了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地瞎逛。那时候我23岁,小三27岁。我成了小三家的常客,甚至经常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从来没因为这个脸红过。 现在说说小三这个人,我对他的印象比对他妹妹深刻的多。说句对不住良心的话,我追孙燕主要就是因为她长的够漂亮。漂亮的女人才是穷男人的目的,追求、得到,知道自己不能保持长久。于是现在都是游戏,是逢场作秀,都是分合聚散,都是无聊至极的小孩子的闹剧。我始终认为,除了坚贞的爱情之外能靠得住的——不对,是除了自己之外能靠得住的,只有男人之间莫名其妙的友情。很不幸这种友情被我得到并且反复验证过了。这个帮助我验证的人就是小三。 我并不是没有朋友。我第一个朋友是个背信弃义的混蛋。他在学生时代对我推崇有加,每逢我的大事小情,必然逃之夭夭,等我解决完问题又露出脑袋说三道四。我那时候还不懂得人之间的欺诈,自认为这是我的置心好友,可以连手*的秘密都一起分享的人。结果后来这个学习优秀的朋友在一次我和老师的争执当中完全背叛了我,让我知道了他还不如那些教我看色情画报的哥们。于是我对道貌岸然的君子彻底失去了信心。当我看到小三第一眼的时候,我几乎认为这个人是被人刚刚打过,或者刚从某个暴力机构放出来的。我对小三的第一印象并不见佳。 孙燕介绍她哥的时候,只强调了一句,说他很能办事,几乎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在社会上交游广阔,朋友和人际关系网众多,事实确实也是如此。只是我对他的相貌做了太好的推断,以至于我看到他的时候脸上惊愕的表情拿油漆都挡不住。小三对我举动似乎习以为常,很简单地笑笑,我被他笑容感染,也挤出来一个真诚的笑,事后估计效果可能挺好,反正小三对我和他妹妹来往是没有任何的评价和推断,同时我经常见到小三和她妹妹研究着以前的追求者们,那些人的数量都可以补充一个装甲师,却都在小三的法眼下没了踪迹,只剩我一个审查合格的。为此我总觉得荣幸不已。 小三的具体工作一直到我跟可以拉孙燕出去通宵不回家的程度才得以知晓。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在国税局工作,具体说起来就是专门负责分配国家工程补助款的,这对所有的施工队来说简直是神仙一样的存在。他今天没有钱了跟某个包工头说弄两个子花花,明天就有钞票送进他口袋。而我认识孙燕的时候,他已经做了三年科长,就快升级了。 小三对我好感源于我一次偶然跟孙燕谈起来诗歌,我说外国诗歌除了几个能提得起名的人之外全都没得看,尤其是翻译之后。除了T.S艾略特,叶慈,沙克西丝等等之外全是狗屁,小三什么都不懂,惟独诗歌有点造诣。听了立刻觉得知己不已,就差没跟我搞同性恋。后来又看了我在某无名小杂志(月发行量5000份还是派送)上写的一个中篇剧本,更是对我另眼相看。据我所知这是因为现在是个金钱时代,大家都知道钱好去乱抓,回过头来看文化,才发现装的买的都一文不值,所以对真正有点文化的人很是尊敬。其实有文化就等于放弃好的生活或者向好生活进步的机会,就等于社会渣滓,就等于没有进步的行尸走肉,就等于变相的水仙花和还穿着衣服的脱衣舞娘,就等于狗屁……我从来没敢也没勇气自认是个文化人,我自打一开始出来混的时候就定住了心思做一社会俗人。谁知道我越远离我避之不及的东西我就越是成为箭竹开花之后的熊猫,这已经不是讽刺那么简单了。 回头来谈小三。在我认识小三的时候,他的生活状态一直是我向往的那种:一个人无拘无束,有稳妥的经济来源,朋友遍天下,一切进退自如。等到我和孙燕天人永别,他已经陷入所有男人最后的陷阱里,结婚了。新娘是个护士,叫吴妮,我怎么听都像污泥。这姑娘有永恒的文静表情和甜美声线。可惜我和小三都知道,这是装出来的,仿佛把一种动物置身于某个特殊环境里它的皮肤会自然调节颜色一样。她和小三认识更可笑,那是某天我和小三还有孙燕在一个游乐城打游戏机,打累了就去吃东西,当时我和小三两个人的手机都放在桌子上,孙燕去洗手间补妆。这时候走过来一个袅袅婷婷的姑娘,柔声细气问大哥我可以借用一下手机吗?我的手机没电了,公用电话还不好用。当时小三和我都警惕性颇高,怀疑是不是个貌美如花的骗子,碰巧小三回头看了一眼公用电话,确实是在维修当中。于是叫了姑娘坐在孙燕的位置上打电话。这时候孙燕回来了,我就站起来迎过去拉她打游戏。我们一共买了一百元的币子,在孙燕手底下很快就精光。然后我拉着孙燕回去,看小三和那姑娘正套瓷套的厉害,小三每说一句话,那姑娘就笑一阵子。自然这笑我也看出来有英国绅士敷衍女士的成分在内,难得小三肯和一个姑娘这么仔细详谈,我也就没说什么,跟孙燕拿了东西先撤了。第二天小三就宣布他恋爱了,我一直怀疑小三对女性欣赏的角度和认同的程度。现在我仍是怀疑。他玩弄的女性少说也有一个加强连,却对这么一个不高不低的女人青睐有加,实在令人费解。可是后来经过无数生活实践证明,小三是有他的道理的,至于这道理对不对,以后再说。 既然小三继我之后成了恋爱的俘虏,我们之间的关系当然更进一步。平时男人在一起的话题离不开女人就如女人的话题离不开男人。我们在酒桌上,在歌厅夜总会,在孙燕不在的时候在吴妮不在的时候在两个女人不注意的时候放肆谈论着女人,我有所保留地跟他谈着自己的看法,生怕他一不小心听到什么可疑的话把我从他准妹夫名单里PASS掉。那时候我正在给小三的一个领导写一个歌功颂德的剧本,全长四集,一共拍摄经费可能才给20万,天晓得怎么能拍下来,小三说没关系,到时候经费不足可以四处找人要,国税局的人能没有钱?简直是开玩笑。然后我就放开了自己的良心往恶心去写。小三的那个领导我见过几次,后来为了写剧本还到和他谈了三个钟头的话,吃了一次饭。我对那人的感觉就是一特中庸的机关领导,平时能在台面上跟你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到了关键时刻一脚踹死你的也是他。此人面相跟小三属于同类,某些地方极有特色。他身高188CM,属于那种不伟自大的类型,说话声音洪亮,讲话用的麦克风给他简直是浪费。平时局里开会,他第一个上场,说话张嘴就一句:同志们,我们今天在这里研究个什么什么问题,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说完大家低头看自己的茶杯,波澜起伏,只差没四溅。小三说他领导简直就是高大全现阶段在社会主义里的完美体现。我却总对这位王领导的一张大蛤蟆脸惧怕得很,那张脸上起伏兀立的痘子和沟壑已经能担当被轰炸过的科梭沃地形示意图了,更何况他的眼睛白多黑少,若加上他的地位压力盯着某个人去看,自然让人觉得心惊胆寒,更加了威严,当然是国产电视剧里大奸角的那种威严。 我之所以能有幸得到这个差事,完全是因为小三的全力推举。王领导对小三信任有加,小三对则对我比较看重,关系就一层一层落下来。事实上我在整个剧本的写作过程当中最大的收获并不是金钱,也不是小三对我的进一步好感,而是对整个机关系统的再一次了解和认识。我在这里对重新解构机关内部上下关系并无兴趣,所以只能一笔带过,总之我在写完剧本忽然发现自己以前的生活态度简直就和《人猿泰山》里的那只猩猩一样。我必恭必敬把剧本交上去的时候,重新请我所有的朋友吃了一顿饭然后借着酒劲发表了一次极度恶俗的讲演,旨在拉拢群众关系。许多人对我的转变颇为惊奇,不做任何评价的也暗自估量。我对小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的表现就是每逢饭局必带他一个,结果我们的关系越喝越好,终于我不再是他准妹夫,而是平生唯一知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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