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嘴喝了些酒,头一发晕,也有些得意,但又故作谦虚说:
"做语录牌描大字你找我,诉苦找我就不一定合适。旧社会俺爹俺爷贩牲口,和地主接触不多!"
"×你妈黄瓜嘴,嫁给你真算倒霉!过去跟着你喂牲口,现在你成了犯人,给我丢下一堆孩子!你判十五年,叫我如何等得了你?"
"对对对,你到底有头脑。冲这,你就说得过他们!"
"我同意你往头上烙字,谁同意你往屁股上烙字了?你再这么说,不连我也拉进去了?"
李葫芦又起了愤怒,但他压住愤怒说:
黄瓜嘴只好接下任务。临到开会,赵刺猬又征求黄瓜嘴意见,问他诉苦喜欢在前头还是后头,黄瓜嘴说:
"看他诉苦怪聪明,这下看他怎么收场!"
赵刺猬摊着手说:
但赵刺猬在这件事上受打击不小。半个月情绪沮丧,"锷未残"战斗队也没安排什么活动。倒是赖和尚、李葫芦都很高兴,将各自的战斗队、造反团的活动安排得满满的,又是唱戏,又是跳舞。
"成了成不了气候,不是一时半会能看清楚的。你们团当然也不错,我也想参加,只是这边赵刺猬对我不错,天天拉我吃夜草,我要马上翻脸不认人,不是太不够朋友了?再说你们团不是有葫芦当团长吗?有他就行了,他过去卖油,头脑清楚着哩。前年我欠他四两油钱,大年三十来找我要帐,像地主逼债一样!他厉害,我不敢跟他在一起!"
黄瓜嘴觉得说得有理,反正一个"忠"字,烙到哪里不一样?于是就让藏六把所有牲口的眼捂上,往屁股上烙"忠"字。这很好烙,牲口戴着捂眼,非常老实,一小时下来,十几匹牲口都烙了"忠"字。黄瓜嘴扔下铁丝,擦了擦头上的汗,又退到远处看了看,十分满意,烙的都是美术字。也是一时忘乎所以,他马上就让藏六把十几匹牲口牵到村里让大家看。藏六就把"忠"字牲口牵到了村里。村里立即轰动了,说黄瓜嘴又有了新东西,快来看。谁知大家一看,却全都傻眼了:乖乖,他竟敢把"忠"字烙到牲口屁股上,这不是恶毒攻击吗?赵刺猬听到人声,也兴冲冲跑出来看,他一看也吓了一头汗,上去扇了黄瓜嘴一个耳光:
赖和尚更绝,接着赵刺猬,上去又扇了黄瓜嘴一个耳光:
赵刺猬忙说:
于是大家解散。
接着命令身边的卫东:
"卫彪老兄弟,饶我一回,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我这次参加你的造反团!"
说完继续打墨线。结果不欢而散。卫彪回来向李葫芦汇报,李葫芦也很生气,说:
虽然说"走着瞧",但现在人家是"锷未残"的红人,"锷未残"势力又最大,李葫芦、卫彪一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你他妈不往头上烙,怎么把字烙到牲口屁股上?你这是……"
"牢记血泪仇!"
"咱搁到后头吧,先看人家怎么说。人家说完咱再说,才能说得比别人好;搁在前头,还不知人家怎么说,怎么能比得过别人?"
事情出在养"忠"字猪,喂"忠"字牲口上。诉苦会开过不久,公社号召大家戴毛主席像章,养"忠"字猪。戴像章、养"忠"字猪,黄瓜嘴都没出问题。像章戴在胸前,养"忠"字猪即在每家饲养的猪的脑袋上,用烧红的铁丝烙一个"忠"字。本来烙猪就烙猪,这时黄瓜嘴自作聪明,觉得既然可以烙一个"忠"字猪,为什么不可以烙"忠"字驴、"忠"字马?于是就向赵刺猬建议,将队里的牲口脑袋上,也烙一个"忠"字。赵刺猬听这建议,也十分高兴,觉得黄瓜嘴脑瓜到底灵,干事情比别人另出一招。如果这事情干成,又像诉苦会一样,让赖和尚、李葫芦大吃一惊,打打他们的威风。于是就同意黄瓜嘴烙驴马、养"忠"字牲口。黄瓜嘴回到牲口院就干上了,烧红一根铁丝,让藏六搂着牲口脑袋,他往脑门上烙字。但驴马不像猪那么老实,又比猪劲头大,见一根烧红的铁丝伸过来,立即发惊,"嘶嘶"一声叫,前腿就抬了起来,要挣脱缰绳。这样弄了两个小时,一个字没烙上去。一会铁丝凉了,还得重新放到火里烧。最后傻子藏六首先不耐烦了,说:
卫彪这时冷笑:
这时村里开忆苦思甜大会。因为是忆苦思甜大会,全村虽然分成了三派,但这个会得在一块开。由于大家要在一起开会,所以三派的头头得先在一起碰个面。碰面是在牛寡妇家,由三派分摊东西,大家在一起吃一次"夜草",一边吃一边商量。这是自"文化大革命"开始,村里三头目第一次正式碰面。当天的"夜草"是烙饼卷鸡蛋。但烙饼快吃完,大家还没有商量事。没有商量事不是因为大家派别、观点不同,而是大家相互看不起。特别是赵刺猬和赖和尚看到过去的卖油郎李葫芦也果真成了人物,开始和自己平起平坐吃烙饼,商量事情,心里很不舒服。虽然不舒服,但人家现在是一派的头目,又不能不和他坐在一起商量,心里就更加不舒服。另外,赵刺猬还有些看不起赖和尚,觉得如今天下大乱,派系林立,全是赖和尚最初跳槽引起的;赖和尚也看不起赵刺猬,看他脑袋像个斗,两只小眼睛像老鼠一样,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自己跟他搭十几年伙计真是晦气,总有一天得把他干下去,自己取而代之。李葫芦到底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样子有些拘谨,烙饼吃得很慢,吃完烙饼喝鸡蛋汤,也尽量不让出声。但他看到两人对自己看不起,心里也有些愤怒:妈拉个×,你们不就比我大几岁,多当了几年干部吗?管得着这样看不起人!别看老子现在人少,将来谁胜谁负还难说哩。最后烙饼吃完,鸡蛋汤喝完,才开始商量事情。其实事情商量起来很简单,定下开会的日期,让村里的地主富农都陪斗,然后一派出一个诉苦的,再让村里当过伙夫的老蔡做一筐糠窝窝,会议就结束了。不过日期、陪斗、诉苦人分配、谁做糠窝窝,都是赵刺猬和赖和尚你一言我一语定下的,最后才征求李葫芦的意见:
"那是,那是。"
"就这样吧。"
这时赖和尚和李葫芦听到人声,也跑出来看。他们听人声乱嚷出了事,一开始还看不明白,后来终于看明白了,都拍手称快。李葫芦架着膀对身边的卫彪说:
"现在你要参加我的造反团了?可你现在成了反革命,你参加谁敢要你呢?"
"他身为四队的人却当了叛徒,六○年他偷豆面那会儿我怎么没把他打死?"
由于赵刺猬是会议主持人,这样,赵刺猬就把黄瓜嘴放到后面。赖和尚、李葫芦见赵刺猬把自己诉苦的人放到前边,心里还有些高兴。但一到开诉,才知道上了当。第一个诉苦的是朱老婆子。老婆子倒是苦大仇深。他丈夫是大年三十被地主李文闹逼租子上吊死的。但老婆子有苦说不出,到了台上就哭,一看到台下那么多人,又有些发毛。哭着哭着,忘了诉丈夫的苦,诉起了自己的苦,说六○年自己怎么差点被饿死。把大家吓得脸都白了。赖和尚赶忙让卫东上台把她拉了下来。接着诉苦的是李守成。李守成旧社会经历的事情也比较多,但他说话容易走板,穷人的苦讲得少,地主如何威风,李文闹、孙殿元、孙毛旦如何欺负村里的妇女讲得多。讲着讲着,看到下边听众都爱听,又有些得意,最后竟讲起李文闹如何搞赵刺猬他妈,台下发出哄笑声,气得赵刺猬想上台打他。李葫芦、卫彪在台下也是干着急。最后上台诉苦的是黄瓜嘴。黄瓜嘴上台以后,和朱老婆子、李守成不同,既不哭,也不闹,而是先规规矩矩向台下鞠了一躬。这一招很新鲜,立即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然后他开始诉苦。诉苦也慢声细气,讲他爹他爷爷怎么受地主欺负。按说他爹他爷爷当年主要是贩牲口,和本村地主接触不多。但他避轻就重,讲天下乌鸦一般黑,出外贩牲口也受外边地主欺负。一次他爷爷投宿到塞外一家地主家,当天夜里地主家丢失一口铡刀,这家地主硬说铡刀是他爷爷偷的,罚他爷爷在他家干了十天活;一次他爹到内蒙去贩毛驴,内蒙的地主也特坏,看他爹老实,付过款查驴,少给查了两头,他爹十天十夜赶毛驴回到家,才发现少了两头驴,一趟驴白贩了。为此他爹差点投了井……讲完外边的地主,他又回到本村的地主,虽然他家受本村地主欺负不多,但别的人家当年受李家、孙家、许家、路家欺负不少,于是就讲天下穷人一条心,讲别人家怎么受这几家地主的欺负。有妻离子散的,有家破人亡的。别看这么替别人诉苦,效果比光诉自己的苦还好。因为许多受苦者的后代都在台下坐着,他一诉,台下想起自己的先人受苦,倒是比他先哭了。这样诉过几家,台下一片唏嘘声。气氛非常好。这时赵刺猬就站起来举手臂喊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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