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叫花生地,据说这里原来种过花生,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灰色的水泥楼群。老赵就在这个小区看车棚。人们总是能看到老赵在小区里走来走去,但人们就是很少能看见老赵那个细高细高的儿子在做什么。
老赵这一家是这个小区里最特殊的一家,好象是,这家人是整个小区的仆人,人们有什么事都会去找他们帮忙,搬个东西上楼,要拉点水泥沙子回来,注定都是老赵的事。无论谁一喊,老赵就去了,大高的个子拉个小车看上去有点滑稽。老赵住的车棚靠八楼最近,所以他和八楼的人就来往多一点。夏天的时候,人们在屋里热得呆不住,就下到下边来,站在车棚前边说话,老赵也会加入进来。人们看老赵种的花儿了,一盆一盆,碧绿碧绿。什么花呢,走近看,才发现原来种的是香菜、韭菜、还有芹菜。别人吃芹菜会把根子扔了,老赵女人却把芹菜根子留下再种到盆子里,那盆子是别人家丢弃不要的漏盆子,正好用来种这种东西。
人们在自己屋里居高临下望一望下边的老赵,那棚子、那乱糟糟的破烂,让人们无端觉着老赵的生活是零零碎碎的,那是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会有前途吗?或者是,会有明天吗?,这么一想,老赵的一切都仿佛在人们的眼里暗淡了下来,象谢完了幕的舞台,灯正一盏跟着一盏熄掉,人已经走光了,只有模糊不清的人影还在台上晃,这模糊不清的人影必然是老赵两口子,还有他们那个细高细高的儿子。这让人们在心里生出些无名的怜惜。
人们是这样看老赵家的,其实是,人们忽略了老赵,起码是忽略了老赵那个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的存在。老赵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象是深藏着,只有吃饭的时候,人们才偶尔会看到他端着个碗出出进进;偶尔好象听到他在屋里背英语单词,不见人影,也只有声音的存在。
在人们的印象中,老赵这一家人好象什么都吃,萝卜、萝卜缨子、茄子、茄子柄、芹菜、芹菜根子…….处理的香菜,大把大把地买回来,老赵的女人在那里择了,两只手在一大堆碧绿里刨来刨去,那一大堆乱糟糟的绿,慢慢就被顺成了整整齐齐的一堆,香菜根子也不扔,洗了,切了,用醋和糖泡在一个罐头瓶子里,就是一道菜了。萝卜也是买处理的,一大堆,一一择好了,萝卜是萝卜,缨子是缨子,缨子也用水洗过,切碎,放在一个又一个空罐头瓶子里腌了起来。老赵的屋子窗台上,一溜都是这种内容丰富的瓶子。老赵家好象是一年到头难得吃几次炒鸡蛋,鸡蛋的空壳就都一个个扣在花盆里,让人们无端想起过去的日子,让人们觉得老赵的日子过得虽然零零碎碎,却有一份悠久的细致在那里。
老赵的生活看上去零零碎碎,人们是远远地看着这一家人的生活,从色彩看,从物件看,那各种各样的破烂,怎么能不是零零碎碎?不但零零碎碎,而且呢,还是暗淡的;但人们忽然发现,老赵家的生活在暗淡之中居然有一种生命力极强的勃勃生机。问题是,老赵这天忽然要请客了,请八楼的邻居,要他们下来吃一顿便饭。这真是新鲜事,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人们于兴奋之中说到了老赵可能请人们吃什么。都说老赵家请客就不必吃什么大鱼大肉,更不必吃什么海参鱼翅,就吃些老赵家平时吃的土饭就行了,莜面饺子、莜面墩墩、小米子稠粥、二米子捞饭什么的,菜就吃火烧茄子、火烧土豆、苦菜团子什么的最最好。
晚上,被请到的人们都去了,他们觉得没看到老赵女人怎么忙,菜却都已经做好了。桌上的凉盘是一个牛肉、一个芹菜海米、一个酿皮子。酿皮子上边是通红红油和切得极碎的葱花。两个猪手对切开,再对切一下,亦红红的要发出光来的样子。还有一个火腿肠,还有一个小肚儿,这两样是从店里买来的。还有一个大拼盘,里边是蔬菜,有黄瓜和水萝卜,还有干豆腐,这说明老赵一家也与时俱进着,知道时下人们喜欢吃些什么。
这是晚上,天已经黑了,有蝈蝈在外边叫。人们都坐好,老赵却执意不坐,要弯着腰给人们的小碟里毕恭毕敬地倒一回醋。不知怎么,老赵的动作有些不自在,有些夸张,看他那样子,倒醋的样子倒象倒酒,这就让客人们笑了起来。老赵的脸红了,黑脸一红便象是紫,还有汗,额头上鼻子上还有下巴上,一路下来,亮晶晶的。老赵说:有了醋吃饭才香,没醋还叫个宴席?人们就又笑。老赵的女人呢?在车棚的后边,夏天热,老赵就在后边立了个泥炉子。老赵女人在后边炒菜,人们用鼻子感觉到了,是在炒肉炒青椒,平平常常的肉炒青椒这时候忽然是那么香,那么家常而动人,那么让人们的食欲跃跃欲试。
老赵女人在后边把第一道菜炒青椒炒好了,菜也给端了上来,客人们都吃了一惊,是老赵的儿子,个子细高细高的小赵把菜端了上来。小赵怕羞,把菜往桌上一放就跑掉,虽然是慢慢进来再慢慢出去,却是跑的意思,是怕人。第二道菜,里边的客人又闻到了,是炒芹菜,这菜也是一道夏天的菜,香气好象是清了些,却实际上是更浓。里边的人已经开始喝酒了。老赵一直是站在那里倒酒,还陪着一杯一杯地喝。他偶尔也会夹一筷子菜吃,把筷子伸出去,夹准了,菜在筷子头上了,他的另一只手也跟着伸了出去,在筷子下边接着,一直接着送到嘴里。有菜汁掉到他手上了,他会把手在嘴上一抹,连那菜汁也不浪费。炒芹菜过后,人们的鼻子给剧烈地煽动了一下,是异香,这异香也只是茄子香,是烧茄子啊,烧茄子的味道传了过来,在花生地这个小区,也只有在老赵这里还能吃到烧茄子。
烧茄子是用一个大盘给老赵那个细高细高的儿子端了上来。烧茄子颜色多好,是绿,绿色中有些微焦的意思在里头,上边是大量的蒜泥,还有油,是三合油,亮亮的。这道菜一上来,人们便暂时停止了喝酒,筷子纷纷伸向了它。这时候,老赵那个细高细高的儿子还没出去,不知谁说,,小赵,也喝一口!小赵忽然就慌了,脸红了,摆着手忙说不会不会,一边说一边朝后退着走。烧茄子过后,再没有动人的味道传过来,但下一道菜却更具有煽动性,是火烧山药,山药还是去年窖里窖的,大个的紫皮山药,在灶下烤得沙酥酥的,一剥皮,里边的瓤儿便松松的散开在碗里。这烤山药是要就着刚刚腌好的芥菜来吃的。芥菜一盘,端了上来,白白绿绿,是细丝。这菜好不好?好!饭店里吃不到。这一顿饭人们吃得都很高兴,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时候,老赵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上完最后一道菜就上主食,主食是酸捞饭。
最后一道菜,还是老赵那个细高细高的儿子给慢慢端了上来,这盘菜与别的采不同,是用一只大盘子端上来,上边还严严实实地扣着一只盘子,这就让老赵的邻居们不知道这最后一道菜是什么菜了。人们都能感觉到,老赵这时已经兴奋起来了,老赵的儿子也兴奋着,脸红彤彤的,他把盘子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中间,两只手却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了,眼睛看着他的父亲。老赵对他细高细高的儿子说:你把盘子给叔叔大爷们打开,让叔叔大爷们看看你这道菜。老赵看着儿子,连说了几句,满脸的笑。老赵的儿子呢,亦笑着,两只手好象更不知往什么地方放了。这时候,不但是老赵和他的儿子兴奋着,老赵的邻居也都跟着兴奋起来,他们不知道盘子里该是什么菜。难道是老赵儿子的手艺?这时候,老赵的女人也出现了,站在门口,笑着,好象是累了,就靠在了门上,一直笑着。她在背后对她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说:你就打开盘子让叔叔大爷们看看你的菜。好象是,女人一出现,老赵那个细高细高的儿子忽然有了勇气。他已经把手伸了过去,白皙的手指把扣在菜上的盘子轻轻一掀。这中间他还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盘子一下掀了开来。坐在桌子边的老赵那些邻居们看到了什么?盘子里居然没有菜,红红的,盘子里放着一张对折的红纸,象是请帖,但会是请帖吗?这是什么?这最后一道菜是什么?老赵的邻居们都有些傻,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都抬起脸看定了老赵。老赵抑制不住自己的手,怎么说,居然在那里抖。他抖抖地把盘子里那请帖样的红纸拿在了手里,手抖动得就更厉害了。老赵把对折的红纸拿在眼前念了起来,声音也跟着抖,这回是老赵的邻居们也激动起来了。
他们听请了,这是入学通知书,老赵那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的入学通知书,老赵的儿子,怎么说,居然被录取了,而且是,清华大学!再念一遍。不知谁兴奋地说。老赵就又念了一遍,声音抖得更厉害:清华大学。再念一遍。不知谁又大声说。老赵就又抖抖地大声念了一遍:清华大学。这真是最好的一道菜了!老邻居沈局长激动地大声说,手也举了起来: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道菜更好的菜?沈局长执意要敬老赵和老赵女人一杯,其他人也都纷纷举起杯来。老赵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接过酒杯,一杯酒倒有一半洒在了地上,另一半喝到嘴里马上给顶了出来。人们都听到了老赵那尖锐的哭声,从胸部一下子澎湃了出来。
花生地真是好地方!不知谁叹息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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