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父的时候,我渐渐理解了父亲,而父亲早已远去,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走得匆匆,什么都没带走,包括他的爱也留下了。我时常懊悔,在他弥留之际,我没能站在他的跟前,看他最后一眼,也让他看我最后一眼。就这么阴阳两隔了,只有父爱还在守望着,无论生活多累多苦,而心的一隅,还为父爱留着。
早就想,以充溢心间的哀思为墨,以无际的天空为纸,在这风雨无歇的季节,用不事雕琢的净洁的文字,为父爱写点什么,但每每在动笔之时,总有一股忧伤,起初只是淡淡地,想着想着,眼前便升起浓浓的雾,我无法让我的视野清晰,不得不暂且放下,我不能继续,我想让我沉浸在平静的心绪里,再丝丝缕缕地回忆,可是我发现我的情感是那么脆弱,我不能控制自己,一任泪流,从双颊滚落的点点滴滴,竟湮没了这一行行字迹。 父亲的一生平淡无奇,象中国大地上生存过的父辈,象千万佝偻身躯的农民一样,经历了一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但他以他的勤劳,养活了一家人,虽然不富足,虽然有时也食不饱腹,衣不遮体,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还是健康地活了下来。虽然,这一点儿也不惊天动地,但足以在我幼弱的心灵里,让干涸的河床感受爱泉的滋润。父亲每天都平平常常,在那个年代,他唯一念着的只是生存,为着这个原因,我的父亲奋斗了一生,而且备尝艰辛。 那是个劳动最不值钱的时代,劳动的价值以工分的形式计数。全家的劳动力都通过为生产队出工,挣到工分,而后再靠工分获取粮食和其它生活用品。队里生产的粮食大多交了公粮,剩下的便分给农户,最通常的分配方法,即以工分多少来分配。家里劳动力多的,挣工分就多,分的东西自然就多。我家的劳动力只有父母,他们拼命地干活,只为了多积累半分或是一分,但尽管如此,分到的粮食还是远远不够吃的,看着饥饿的孩子们,父亲不得不再去拼命。 我依稀记得,父亲作为壮劳力,被派出为生产队拉煤,那是强制性的,必须去。给予的奖励,就是每天可以比在家里多挣两分。父亲因为家中粮食不够,临行时不敢多带些吃的,便匆匆上路了。运煤要到四百多公里外的煤矿去,拉着一辆两个轮子的人力车,一步步地空车而去,满载而归。父亲拉着煤行至半道时,一再节省的粮袋子,又在露宿时,因过度劳累睡得太沉,不慎被人偷了去,这让父亲一下子陷入了绝境。拉煤是强体力劳动,同去的人谁也没有多余的足以供给另一个劳力的食物,父亲由于劳累和饥饿,渐渐落在了后面。他艰难地吃力地赶路,颗粒不进,只喝些水,两天后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路旁。他被一位过路的好心的奶奶救醒,问他得了什么病,当得知是被饿成那样的,老奶奶很为难,但还是从自己怀揣的一个布袋里,拿出两个玉米面饼,正是这两个饼救了父亲的命,他一路乞讨,扎挣着回到了家。后来父亲每回忆起这件事儿,除念念不忘那位老奶奶外,就说,唯一让他牵挂,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的,就是家中尚有年幼的孩子。 父亲不识字,但他以自己的努力和智力,学着在农村生存所必须的本领。各种农活自不必说,父亲还学会了为村里人盖房子,左邻右舍的都曾找他修葺或翻盖新房,这样,父亲在农闲时,还要多干些额外的并不挣工分的活儿。那时,最让人发愁的,仍然是缺少吃的,甚至连生存也受到了威胁。春天来临,树上的嫩叶也成了食物,椿树、柳树、榆树的叶子,还有各种野菜,也许其中有一些不适宜吃的,父亲不懂,结果,全家都吃出了病,口唇紫绀,眼睑浮肿,父亲不得不用架子车拉着全家去看病。为解决吃的问题,父亲想尽了办法。他曾将生产队里牲口吃剩的饲料收集起来,悄悄地放进撕破的衣襟里,带回来给我们吃,那些牲口的饲料,成了我们兄妹最美味的食物,也正是这样的食物,让我们的脸上褪去了饥饿的青黄的草色。 父亲在那样的贫穷中,也并没有丧失对生活的憧憬,他在力所能及地为我们制造着快乐。那时的农村,没有商品交换,农民除了工分之外,平时是无缘见到票子的,钱成了极为稀缺的难得一见的东西。父亲外出了三个月,说是为国家修路架桥,回来时,下巴上疯长了胡须,脸色黧黑,但仍抑不住满心的欢喜,因为他挣到了两元工钱,也给我带回了一个能吹响的象玉米形状的塑料小玩具,这个玩具竟然成了我最值得炫耀的宝贝,足足让我兴奋了两个月。全家人也为父亲营造的欢乐,在脸上保留了许久的喜色。 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大地的激情好象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原来怎么也不够吃的粮食,渐渐丰富起来。肚子已经可以填饱了,吃饭不再成为愁肠百结的首要考虑的难题。父亲也发展了他的不良嗜好,自制的旱烟被丢开,开始买起了几分至两角一盒的卷烟。但我的兄妹们不断长大,父亲的负担越发重了起来。令他愁眉不展的是我们日益增多的学杂费,可父亲从来不在我们的面前述说困难。他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便决心不再让我们重复他的生活。那时农村孩子的出路很单一,读书被认为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父亲并不懂什么教育方法,更多的时候,是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的,但他也暗自下定决心,就是只要孩子们愿意,他就竭尽全力地供我们上学。父亲的辛劳,从孩子身上得到了安慰,我的大哥成了恢复高考之初村里少有的大学生。 当我参加工作的时候,父亲已步入暮年,当我把工资的一部分寄给他时,他的欣喜和自豪,成了村里老人们所羡慕的。但不久,父亲就被查出患了糖尿病,由于青壮年时期时常吃不饱,也曾经过度挨饿,父亲在家庭条件有所改善后,不愿意节制饮食,药物服用也不规则,他的病情逐渐加重,并发了末梢神经炎。再后来,又查出了肺癌,父亲终于被病情击垮了。 我很想回报我年迈的父母,但却受职业所限,我不能在父亲的病榻前尽孝,直到父亲痛苦地离开。这成了我一生难以释怀的遗憾,苦痛象雾一样,缭绕心头,久久不能消散。我的父亲是一个平凡的极为普通的农民,他经历了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他并没有做出什么让人惊叹的贡献,但他和众多的同时代人一样,一同经历和度过了一个时代的艰难。父亲给予我的,没有丰富的财产,没有高昂的道理,没有人生的经验,他的生命象风一样吹过,我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只是一位普通的农民朴实的父爱。 生离尚有见面时,死别只能长相忆。我对父亲的愧疚和思念,时常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在宁静的生活之中,总是化成哀伤的迷雾,时不时地就一下子弥漫开来。而且,与逝去的父亲相隔愈久,这雾便愈浓,浓得让人有时辨不了现实梦幻,分不清天上人间,直到思念的哀痛被工作和生活的风吹散。 已为人父的我,看着渐渐长大的孩子,时常激起一种对孩子的责任,总希望为自己的孩子营造更为美好的生活,也思虑孩子的未来,有时还升起一缕难以名状的五味杂陈的感觉,我想这就应该叫做父爱吧。我们从父亲那里感受过它的温存,或是继承,或是感染,或是被父爱播了冀望的种子,让我们的内心又滋生出这博大无疆的父爱,父爱就是这样在一个个父亲的情怀中延续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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