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年的秋天也是在没有察觉中就来到了身边。我无法说清眼前的这个秋天与从前有什么不同。西安的四季分明,不像昆明一年里只有春天。中国的节气和农时是按照西安周围的天时规律变化而确定的,但真正感到秋意的阴凉,并不在立秋那天,而是要等到国庆节过后。
我对节气感知的能力已经变得很弱了。生活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又没有必要赶农时,自然这方面的敏感就会丢失,但每年的秋天还是要过的。
秋天究竟从何而来是无法看见的,单凭日历更是如此,因为阳历八月的天气,在西安仍然的火热。这之后才会有一场接一场的雨,空气里的燥热便渐渐褪去。我小时候对秋天的确认是看西安南城外树林里的老柿树,枝头的柿果红透了,我感知中的秋天就到了。
昨天晚上的雨断续下了一夜,午后放晴了一阵子,黄昏前又接着嘀嗒,到午夜临睡时已能感觉出凉意。
老一辈人对季节的变化更为敏感,而我现在往往是身在其中,却手足无措。我记得母亲在秋天的太阳下晒过的被褥,在夜晚里还保留着十足的温暖,阳光的味道在其间清晰可闻,像是从灵魂里漫散出来的,让人无法言喻,伴着微暗焦灼的清香,是秋天作为秋天所特有的那种气息。我一直把对于秋天的记忆与我心中所想的健康本身联想在了一起。那种源自光的温热,被用另一种方式传递和保存,然后经过人的体液传遍全身,像是在有意告诉生活中的人们,该如何懂得珍惜。
从前在一年之中,人们清楚应该为时节的到来做好准备,而现在这已是久违的想法和记忆了。人们无形中丢失了这种能力,与天地自然越来越疏离,年复一年的奔忙,却绝少是为了赶赴季节变化的邀约,更多是因为欲望,被本不属于人固有的东西所不断的驱离。时节的最终来临会使人们为之所进行的劳作回归平静。内敛平淡安静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尊严。而欲望往往激发的是心绪永无休止的不宁。两者的区别显见,到了秋天结果也更为不同。
树叶渐黄,风声更利,楼下扫街的老人这时候常会念叨,扫完落叶又该扫炮皮了。在秋天里,我从未感觉过时间像车轮,在我看来它更像环环相接的圆廓,不断向着世界的深处延伸,一直朝向我身体的内里。而我未有察觉,就已全然身不由己。
还是在多年前的秋天里,我独自去户县公干,归途中顺道去了净业寺。已是深秋时节,庙院中显得有些空落,只有经霜后的枫叶如雨而下,地上落满了橡果。方丈在禅房外的角亭中打坐,待完茶之后我们就空对着寺里的秋天,没有谁愿意开口说话,直到黄昏降临。
在下山的路上,方丈对我说起熬雕的事情:接连大约七天,必须面对凶猛的雕静坐,考验各自的韧性和耐力;这之后雕才顺服进食,成为人的朋友。说话的当头,我们已经除了山门,头顶上空有两只老雕,一只小雕围绕着我们盘旋。
我一直记着方丈师傅的这番话,时常在脑子想他说的事情,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悟性,终觉得还无法理解他的全部用意。
自然中的有一些东西只属于季节,就像人在年轻时候的那些想法。一个人的内心远比外表所看见的还要真实许多,而我自己也正处在人生秋天的年纪,想法已经不多,也不再惧怕内心一天一天变得更空寂。人生有时就像季节一样,所不同的是:时间是从身体里经过的。该来的来,该去的都去了。
我在秋天里想象过另一个秋天。在另一个秋天里仍然有所期待。这之后,我好像是看见了我的命运之船,正处在茫茫的大海之中。秋天并不是码头,对于它的想象,根本与它本身无关。那是我自身的一厢情愿和多情。秋天在我眼前一晃就过去了。
我自己总像是站在时间的路口,与秋天相遇,然后再在道路上同它汇合,一同去追赶仍然无法预知的未来。一年重温着另一年的记忆。秋天紧邻着四季的末端,一旦走到季节的尽头,便会发现自己原本的期待,其实根本就一无所有。而我还必须等待,就像在岁月之中的守候,告诉自己秋天过后还有另一个秋天。
这其中我知道了:或许快乐本身有它特殊的含义,不只是笑脸和幻觉中的慰籍,还包括走向它的过程中的艰辛与焦虑。与人生擦肩而过的经历,并不像所想的那样会转瞬即逝。它们都存在着,并且在不经意间又会重现灵光。尽管我们有可能对最初和最后的事物仍然一无所知,但我们在季节中获得了诚实如一的坚守。
秋天之中孕育着另一个秋天,也包含着我的好奇,期待与希望。
但我现在已经不相信承诺和应许,更不需要天赐的良机和自身之外的给予。我知道人最终面对的仍将是自己。住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受时间的冷暖更踏实。
我的内心远比这个秋天呈现的悲凉还要空寂。这又有有什么意义呢。就像树叶的剔落,何止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更深的耻辱不在耻辱本身,而在于明知其有却无力防范阻止。被日复一日的节律所造成的机械呆板的惯性支配,感到有些东西愈加变得不可更改。
我所惧怕的并不是无力自拔的感觉和眼下世事对视觉造成的眩惑;我惧怕的是这秋日的高朗,和这其中变得更加透明又道貌岸然的东西。它们遮蔽了阴影和黑暗,与黑暗同质同构。
在透明的黑暗里,一切都可以被看见,又成了新的视野的盲点。萎缩其中,我的身体软弱,骨骼松脆,像石膏,只要轻微的抚弄,就会断碎成块垒。
我看见了面具后边的面具,还戴着面具,不是别的,正是我自己
解释自己的人生境遇与这个秋天之间的关联,寻找词语同它们的相似性,只是文字游戏。用来解释被解释的东西,早已被解释殆尽。秋天在这中间像是一把铁椅,等待人来不断的落座加冕。从哪一点上它异出了自身的同一性,不再执意的等待确认从前、现在和未来对于自身的解码。
在秋天和人生呈现的东西中,尚有表达无法加以编码的东西。只是在我或许已经看见,却仍然无法能够说出。我所以还要写,也只是为了抵抗自身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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