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见过张恨水的,当然是照片。一会儿是西装革履,风流倜傥;一会儿是中山装(那是毛泽东同志送给他的面料),熨熨帖帖,矜持庄重。但不知怎地,我的眼睛总每每定格在他那身着青布衫的照片上,脑海里抹不去黄昏里他那飘忽着的青布衫的影子。
如果假以天年,他要是再活上一段时日,我想我们是能够见面的。但他还是匆匆离开了人世。那时我才四岁。四岁的孩童当然不会知道什么。况且,家乡那座巍峨挺拔的天柱山深深地挡住了他的身躯,我的视线。
当我知道他时,仅仅知道他是写过很多很多书的人,一位落魄的文人。乡亲们提到他,脸上常挂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神秘的苦涩——他从故乡的天柱山走出,天柱山又像一座屏障一样永远地拒绝了他,隔膜了他。他用“我亦潜山人”、“天柱山下人”做文章,但天柱山甚至没有让他上过一次。现在,我也从天柱山走出,并且走进了他一生开始和结束的大都市,一晃就是六年。我感到了山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
他也很精彩。
他一生都是报人,又倾其一生,洋洋洒洒写下了三千万言,涉猎小说、散文、诗词、歌赋……论成名作有长篇小说《啼笑因缘》,论代表作有《金粉世家》、《春明外史》、《八十一梦》等。
二 他随着“恨水”的名字声名远扬。然而,又随着“恨水”之名被人们搅得一头雾水。
本来,作家们用笔名并不是一件什么稀奇的事。但稀奇的是他的“恨水”横空出世就被人们善意和不乏恶意地猜测着。有人说他是爱慕冰心,追逐不成,故“恨水不成冰”。他活着时,就有人这么问过。印象里,他回答过两次——
一次是在1942年,他在重庆中央党校讲课。讲完课,就有一位同学站起来发问:“张先生,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您是不是与哪位小姐谈恋爱,不幸情场失意,所以才起名恨水?”他背诵着李煜的《乌夜啼》,解释了一回。另一次是上世纪的50年代,一位名叫徐诏京的忘年之交拜望他。两人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着。突然,徐诏京忍不住将搁置心里的这段谣传和盘说了出来,问:“先生,您知道‘恨水不成冰’的传闻吗?有这回事吗?”
恨水嗬嗬一笑,说:“那是牵强附会。你想想,那时候我一天要写五六千字的小说,还要给报纸发通讯,哪有工夫想到这上面去?再说,谢女士的书也读过,人家是名门闺秀,我是百无一用卖文为生的人,压根儿就没有攀附之心!”
这一回,他是直接面对“恨水不成冰”而说的。
其实,他的这个带有凄怨色彩的名字是源于他的家境。他本是武门之后,祖父与父亲都是行伍出身,祖父还在湘军里任过参将。童年、少年时代的他都是在衙门里长大的。生活不说一帆风顺,却是衣食无虞。他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博得了神童的美誉。少年不知愁滋味,他便由着性儿吟风弄月,其乐陶陶。然而,就在他17岁那年,他正准备听从父亲的建议去日本留学,父亲却患上了一种叫“走黄疔”的急病,三天头上就过世了。在父亲弥留之际,他泣不成声地跪在父亲面前,保证“孝顺母亲,培养弟妹,尽一切支撑家庭!”……勇敢地挑起了一家生活的重担。
他饱尝到的是一个中兴家庭遽然破败的滋味。与寡母从父亲的任上回到故乡,他也可以就此沉沦下去,或者碌碌无为,老死牖下。但他却迷上了文学,青春的惆怅,伴随着叩响文学圣殿起始的艰辛,使他一生再也没有轻松过。开始写稿,他自然是愁肠百结,于是就起了个笔名“愁花恨水生”。其典出自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后来,他截取“恨水”作笔名,原是想告诫自己,要珍惜时间。
三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那三次婚姻也是屡屡被人谈及的。
是的,他有三个夫人。但在那个年代,我想怎么说也不奇怪。那时,鲁迅、胡适、郭沫若都经历过包办婚姻的痛苦,像鲁迅之于朱安,胡适之于江冬秀等等,等等。张恨水也不算为过吧?
他的第一位夫人名叫徐文淑,是他18岁那年娶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婚之夜,他屈从地走进了洞房。见她与他在书上看到的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感受大相径庭,他伤心地落了泪。然而为了母亲,他还是与她拜了堂。了却了一位乡村寡妇的心愿,也成就了他一个孝子的责任。
1924年,他到了北京不久,便在《世界晚报》上连载长篇小说《春明外史》。这使他在文坛上声誉鹊起,名噪京华。但由于他一人孤身在外,形单影只。远离家乡的忧愁,失败婚姻的阴影和一个才子的浪漫情怀,抑或还有同情?他从北平贫民习艺所领出了孤女胡秋霞。他调养着她,无依无靠的胡秋霞也找到了一位生活的依傍。他们的结合尽管缺少诗意,但也不乏真诚。抗战前,张恨水在南京与朋友创办《南京人报》时,胡秋霞爽快地拿出自己的首饰和私房钱;在他生病时,胡秋霞也倾其所有为他医治——但错就“错”在恨水心灵深处始终荡漾着一个爱情之梦。渐渐地,也由于秋霞的脾气,使张恨水义无反顾地寻觅到了最后的爱情驿站。
那年恨水35岁,而走入他情感生活的情人周南才16岁。是恨水那名噪大江南北的小说《啼笑因缘》做的“媒”。两人见面,一见钟情。“强为欢笑谁能说?字字看来是血丝。”一辈子替人儿女说相思的张恨水,心中终于充盈着寻找到知音的欢快,红袖添香般的缠绵……经历过两次不美妙婚姻的恨水,他对爱情的那种执著可想而知……
与许多人不同的是,他都没有遗弃她们,而且相伴了一辈子。在生活好转时,他甚至用稿费在北京购置了一座大小七进的四合院。使自己有了一个良好的写作环境,并用他那支笔养活了全家30多口人。赡养母亲,照料夫人,供弟妹们读书……他一生都想做一个完人,做儿子,做丈夫,做兄长,做父亲,他都尽到了责任与义务,哪怕牺牲自己——在一些宁静的夜晚,有时,我就独自一个人默想:我的这个操着一口安徽乡下人大嗓门的老乡,凭借的是怎样的毅力与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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