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有所思
“夏日的太阳最是毒辣,小公子,不如我们先在那里歇歇脚,等过了未时再赶路不迟。”楚兴走在虎儿和卫璪身后,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小酒肆道。
一面被晨雾暮雨冲刷得早已褪了色的酒旗,在青山绿水间飘摇。三人刚往檐下一站,暑意已被遮去了大半。伙计早已笑着从里面跑出来招呼。可就在他们将要进去时,虎儿忽然转头望向了场院中,随之又魂不守舍地迈出了几步。几个人同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后院是行人系马的地方,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正匆匆打马而去。
“你看见了么?”他回过头来问卫璪道。
卫璪犹在沉吟,伙计已脚不沾地地把他们让了进去,眨眼间麻利地收拾出了一张靠窗的明亮的桌子。三人坐下来,楚兴要了菜和酒,卫璪要了一点儿菜,虎儿却因为天气转热,没有丝毫胃口,只要了半壶茶。上茶之后,那伙计一直站在他们旁边殷勤侍候,虎儿却碰也没碰自己的茶杯。等到伙计终于转身离去,茶已泡老了,他这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拿东西。
楚兴不解地看着他道:“小公子,你是嫌水太热了?这里荒村小店,恐怕不会存冰。不过我们可以问问他,看有没有已经放凉了的茶水。”说着就要招手叫那小二过来。
“不用问。”卫璪笑止道,“这是他从小的毛病。”
楚兴低头一看:虎儿从怀里掏出的东西是一方巾帕。只见他仔细地擦了擦杯沿,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也是在等它凉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停了一会儿,忽然缓缓地道,“刚刚院子里那人,我怎么觉得,像是乐先生。”
“乐尚书?他到这里来做什么?”楚兴摇了摇头,“那人衣着寒酸,还背着一个打了补丁的包袱,怎么会是乐先生?小公子,也许是你看错了罢。背影相像的人原也不在少数。”
虎儿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喝茶,时不时看看窗外。窗外一片垂柳鸣蝉,绿色深浅相映,直延伸到弯弯曲曲的篱笆旁边。经过数场雨后,已经有一朵朵小木耳从篱笆上长了出来。木耳同香芹一拌,便是道清凉解暑的小菜。
“楚伯伯,离回家时候还早,我们能不能顺路去一个地方?”他放下茶杯随口问。
“去哪里?”
“只是路过罢了。”虎儿叹了口气,“我想去这里的县衙门前看看。”
“你想去看潘安的故居?”楚兴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
河阳县很小,来去只有一条笔直的大道,夹道是浓绿的桃树,不用打听便能猜到,这条路走下去必定通到县衙。
“潘岳依附贾氏,为虎作伥,他有今天,真是天道好还。”楚兴看得出虎儿很想去凭吊此人,忍了又忍,才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对贾氏有深仇大恨,连带对贾氏一党都恨之入骨,自己这样说,已经觉得很轻了。
“这话倒也不错。”虎儿自顾自牵着缰绳,缓缓地道,“可是我很小就读他的诗,今天特来看看他原来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能说会道很了不起么?”楚兴犹自愤愤不平,“小公子,你还小,不知道人心隔着肚皮。何况像潘岳这样的人,吃的就是写字这碗饭。黑白曲直,还不是由着他说?”他看虎儿笑了笑,没有接嘴,不由更来了些气,接着道:“我听说他写了一篇什么闲赋?”
“《闲居赋》。”卫璪在旁边笑道。
“对,那《闲居赋》倒是很有名,他在里面说自己一生只爱种种花儿、浇浇菜、写写字儿、再收一点儿春税,一家人就其乐融融了,夫复何求!几年后他巴结贾庶人的时候,似乎把自己这话忘到天边去了,对着人家车骑扬起的灰尘都要跪地磕头,那副样子,可真是仙风道骨极了!”楚兴已喝了些酒,说着说着就不由得激愤起来,“不过话说回来,自古文人,巧辞令色、膝语蛇行,大都是他这样的德行!”
虎儿最了解楚兴的脾气。他回过头来,见楚兴一张方正的脸上不知因为激动还是酒气,已经渐渐地红了,便知道此时说什么都只能火上浇油,于是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萧索的哭声。
官道上没有什么人,四周静悄悄的。这声音悲哀断续,又苍老凄凉——那是男儿的眼泪,正因不能轻弹,才更勾起人无限伤心的往事,叫你愁肠寸断。虎儿本来凡事都慢悠悠的,听见这哭声,却像是被招引着一样,一马当先走上了林间的小径。
“小公子,你干什么!”楚兴从自己的嗟叹中惊醒过来,大喝一声,急忙同卫璪一起策马赶上。
小径弯弯曲曲,在树木间迂绕。他们越走越深,那哭声早已断绝,林间却隐隐地升起了一丝青烟。再往前走,树木都有合抱之粗,荆棘当道,马已经过不去了。虎儿踌躇了片刻,跃下马来,拾起袍裾,向着轻烟的出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楚伯伯,我和他去看看,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们。”卫璪说着也跳下马来。
“不行,我跟你们一起过去!还不知道前头是什么人呢,怎么这么鲁莽!”楚兴瞪了他一眼,走在了前面。
穿过茂密的矮灌木,是一块数丈见方的林间空地。这里没有人,只有一块隆起的小丘,静静立在空地中央。虎儿站在小丘前。风吹起了地上的烟灰,染黑了他的袍裾、鞋子。小小的坟茔没有墓碑。只有一掊未干的黄土,土坡的前面,不知是谁,斜插了一截淡绿的桃树枝。
“看来乐先生刚刚走。”卫璪来到他身边,静静地道。
“我知道,若还有一个人敢在潘安被夷三族后安葬他,这人便是乐先生了。”虎儿说着跪了下来,在坟前拜了两拜,复又站起了身。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土丘的四面,尽是松柏。一阵风过,林间的松涛响了起来,连绵不绝,幽邃有如琴声。
“真是乐尚书?”楚兴皱着眉头道,“我听说乐尚书先前在河阳住过,曾跟潘安有旧,看来此事不假。”他说到这里,眼望别处,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他最后没被葬在自己种的桃花林里,倒是有这么多经霜不落的古松奇柏相伴,未免地方不对。”
“有什么不对?对得很。”虎儿坐在松下的一块石头上,白袍子和鞋上已沾满了污泥,却毫不在意地晃动着两只脚,仰首缓缓地道:
“‘独悲安所慕,人生若朝露。不见山上松,隆冬不易故。不见陵涧柏,岁寒守一度。无谓希见疏,在远分弥固。’——这是潘安自己写的诗。把他葬在这里,而不是桃树下,正得其所在。乐先生是懂得他的。”
他侧头看着地面,一副低眉垂眼,但又执拗之极的样子,轻声接着道:
“‘君侯多壮思,文雅纵横飞。小臣信顽劣,黾勉安能追’——这是身为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对曹丕写的诗;而潘安与贾谧间的唱和之作,却从容自赏、遣词素雅,绝不做此卑下语以悦人——他不是个简单的人。谁又能知道,他未曾真心有过气节与才华之叹、抱负与际遇之叹呢?”
“小公子,你别跟我掉书袋。什么‘壮思’呀,‘文雅’啊之类的东西,你知道我是不懂的。”楚兴说着话时,见卫璪已朝潘岳坟鞠了两个躬,于是也站着对那土丘微微一揖,叉手道:“但是我懂得一个‘义’字。贾氏不仁,身为堂堂丈夫,为妇人幕僚,再怎么说也是羞耻之事!你活着的时候,大概也有说不出来的苦衷。贾氏与卫府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天卫家的两位公子却亲自到你的坟上祭拜,凭心而论,你在天之灵,也该得到些许安慰了。”
他说着大步走上前去,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压在了冢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向那掊黄土鞠了一躬。
有一种人,总是能让愁肠百结的事情变得干脆利落,让最复杂的情况变得最简单。楚兴就是这样一种人。
他们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就接到了相国府下的请柬。淮南王之乱初平,辅国大将军邀朝中许多文士、武将一起庆功宴饮。然而奇怪的是,只有一份请柬,不是给卫璪,却是给卫玠的。
在这人人患不自保的时刻,推辞这样的邀请,无异于给自己带上了淮南王同党的帽子,所以虎儿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去。然而卫璪自看了请柬,却沉默了半天,似有所思。
“让楚伯伯送你过去,凡事也有个照应。”他在虎儿快要整装出门的时候,拍着他的马鞍道。
虎儿和楚兴行至孙秀的府门前时,只见阶下车马如流,人声鼎沸。王孙公子往来不绝,却大多只带着一两个侍从,轻衣便服。他们走进中门,却见偌大的庭院被一条翠绿的回纹织锦贯穿始终,长可数百尺,直通廊下。锦路上漫撒着各色花瓣,大多是时鲜的红芍药、紫牡丹。路的两边,数十名美人各持香鼎,跪侍左右。一时间烟斜雾横,芳霭绿鬓,几类仙境。
楚兴皱眉不语,偶尔抬眼一望,却见院中的世家子弟,大多被身边的侍儿殷勤搀扶着,边走边低声说笑,他们行了五步,还不如自己迈出的一步远。他是行伍出身,对此情景,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想起自己今天下午本来可以和一众侍卫喝酒骑马,却竟然答应卫璪,陪虎儿到这样一个装腔作势的鬼地方来,不由悔得肠子都青了。
好容易来到回廊下,这几步路,对楚兴来说简直好像走了一年。正厅之中,又是另一番景致:巨大的屋子可容纳数百人,手持拂尘的名士、腰悬长剑的将军各自闲闲而坐,麈尾来去、衣袖翩纤纷纷于眼前,环佩叮当、珠玉琳琅不绝于耳边。
孙秀坐在当中,身后七个俊俏的侍儿牵着他的衣裾,身边宫人装束的侍女摇着羽扇。虎儿在四周环列的人中,一眼先看见了乐广,然后又看到了琅琊王夷甫、车骑和膘骑将军。
他缓缓走上来,向孙秀躬身施礼:“拜谒来迟,还望孙令恕罪。”
满厅的人们,听到这清凉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朝门口望去:一个仪容如玉的少年立在门边。他手中没有拿麈尾,进来时没被别人搀扶,只是穿着一袭青绫衫,两手空空地立在那里,风姿却好似长江流水,天际垂云,让满室生凉。他身后站着的不是侍女书童,而是个赳赳武夫,让人想起卷轴画里,那云下的松柏、江边的石头。
“卫公子大驾光临,敝人荣幸之至。”孙秀微笑着,一面回头向身边的众人道,“这便是卫太保之孙,骁骑将军的甥儿。此子正当韶龄,才名已出洛阳远矣。我听说这么一句话:‘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夷甫,不知你是不是那‘三子’之一啊?”
“槁木形骸,怎可与雏凤相比。”王夷甫点头微微一笑道。
“夷甫你何必太谦。”孙秀笑道,“琅琊王家乃海内望族,子弟尽是芝兰玉树,才情、容止无与伦比。只是,”他说着忽然把脸一沉,淡淡地道,“玉不琢,不成器。没有规矩,何成方圆?”
王夷甫一愣,随即拱手笑道:“孙令所见极是。这句话足以教导敝族中的子侄。”
“‘教导’二字不敢当。”孙秀的神情又缓和了下来,“侯门之中,自有家规,哪里轮得到我多言?只是一国之中,亦有国法,更不可以儿戏视之。诸君且不见,淮南王恃宠而骄,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人们的说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大家都不知道辅国将军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却见卫家的这位公子并未被赐坐,犹自低着头站在大厅之中。
“我听说,三月初三那夜,叔宝同几个好友、亲随连夜出城。途遇西城门边的守卒,还将他们斥骂了一番。卫公子,可有此事?”孙秀淡淡地道。
此话一出,群臣面面相觑,王夷甫的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春禊晚上出城的主意,原是阿平出的,他事后得知这件事,还把弟弟斥骂了一通。刚才孙秀说那一番“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话时,他就已隐隐知道此话暗有所指了。
“在下夜间出城赏月,不意犯了宵禁,确有其事。事后思之,亦觉愧悔,愿领将军责罚。”阶下的少年微一躬身,从容答道。这番回答十分得体,既已认错,言辞间又不失风度。人们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应变竟如此自然,不由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孙秀沉声道,“国家正值多变之秋,淮南王怀异心已久,相国的宵禁一律,便是因此而生的。若是豪门士族都像这样,视历律如无物,不知国将何以为国?商君曾说,‘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现在看来,这话真是不错!”他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忽然挥了挥手,廊下的一名步兵校尉已按剑走了上来。
“陈校尉,犯夜禁者,按律当如何处置?”
“启禀将军,当杖责四十。”
孙秀扬起了下巴,一时间没有说话。大厅里是死一般的安静,数百人在座,却连呼吸声都渺不可闻。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眼望着王夷甫道:“商君制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生觉得呢?”
王夷甫咳嗽了一声,半晌方道:“商君所言甚是。只是王衍一介白衣,原不应擅议国事。”
“执法不公,何以服众?”那步兵校尉陈聪却忽然站在大声道,“将军莫怪小人多言。”
孙秀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望着阶下。他在看虎儿的表情。
尖尖的眉梢下,原本低垂的眼睛抬了起来。与他目光相交的一刻,那细长的凤眼仿佛有些眯着,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轻蔑。
这少年的眼里若是藏着愤怒或者恐惧,也都罢了。唯独这似有似无的轻蔑,让人恼怒欲狂。孙秀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恨意。
“孙令。” 就在这时,尚书乐广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众人皆望向他,只见他长身而起,缓缓地道,“法者一国之本。不过,礼记亦有云:‘刑不上大夫’——窃以为,这不是说士子大夫可以违法不咎,而是说肉刑之罚,不能随意加诸士人。士可杀之,不可辱之。轻施肉刑,使君子气短,绝非礼邦气象,还请孙令三思。”
“乐尚书不必着急。”孙秀微微一笑,“卫公子今日是我的客人,自然不会对他无礼。不过他无视国法,骄纵如此,也该小小地惩戒一下。诚如您所言,‘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样吧,你们把他的随从带下去,杖责四十,就算替他主子抵过。”
他满意地看着那双墨玉般清澈的眸子,一下流露出慌乱、屈辱、愤怒、无所适从等等的表情。丰富的神情变化,使得这张脸比以往都更加生动了起来。
四个带刀的缇骑已经走上来,把楚兴从虎儿身边拖了出去。“请坐。”他微笑着指了指自己身边空出的位子。
“你们是没有看到石崇、潘安二人被带上刑场的样子。”席间的一个缇骑已喝得半醉了,眉飞色舞地道:“那石崇一路上都以为自己是去充军,及至到了刑场才明白过来,吓得两腿发软,囚车都下不了了。潘岳更好,拉着母亲哭天抢地,嘿嘿,比那妇人还要骨头软。”
“周先生,你可别夸大其词。”孙秀低头喝着樽中的酒,头也不抬地道。
“孙将军,我对天发誓,族诛石、潘的那日我就在东集监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个缇骑不服气地嚷道。
就在这时,庭院中传来了楚兴的惨叫声。虎儿浑身一颤,手中的杯子磕在案几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他的耳边又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呻吟。
“是么?我还是不信。”孙秀微微一笑,侧头望着王夷甫道,“好像曾有人说,潘安仁‘文采旷世、风骨奇高’,说他侍奉贾后的传言,纯属‘焚琴煮鹤、有辱斯文’——这样有风骨的一个才子,怎么会在临死前见缇骑犹见父母,哭得泪雨滂沱呢?所以,周先生说的,我第一个就不信。是不是,夷甫?”
王夷甫低着头,一言不发。
“乐尚书,你说呢?”孙秀又笑道。
虎儿抬头望向乐广。“文采是一回事,人品气节如何,又是另一回事。周校尉所言,未必不实。”乐广喝了一口酒,缓缓地道。
一个披红纱罗的美人坐到了琴边,开始铮铮淙淙地理弦。她的纤纤十指抚到了弦上,指下流淌出一串美妙的华音。她的人更美,白皙的脖颈、滑腻的手腕,缦然从衣服里露出来,引得那些在座的缇骑军官们,一个个垂涎欲滴。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一曲清歌,她殷红的小口如樱桃般破开。那歌声配着琴韵,牵魂荡魄,无比动听。
可在这悦耳的歌声中,却夹杂着庭院中传来的惨叫声,起初很闷,有几次忽然间大了起来,让那弹琴的美人都禁不住手指发抖,弹错了两个音。到后来,琴声和歌声终于盖过了哀号声,后者越来越弱,几乎渺不可闻。虎儿怔怔地望着廊下,忽见几个仆从提着一个大木桶朝庭院里走去。
“孙令。”一片语笑丝竹声中,虎儿忽然离席走到阶下,躬身道,“孙令,此人是先父的侍从,无辜受责,还请孙令手下留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缓缓地接着道:“这件事是在下一人之过,在下愿意领受剩下的责罚。”
那弹琴的歌姬忽然停了手,望着阶下的少年,眼中流露出不忍的神色。
“使不得!”孙秀还没有开口,他身边的一个缇骑忽然大笑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位就是两年前乘羊车游京城,使得洛阳城万人空巷的小璧人了吧?来来来,小玉人,你过来。”
他说着竟从席间伸出手来,一把扯住了虎儿的袖子,拉得他一个踉跄,不由分说地把他拽到了自己身边,回头向步兵校尉陈聪嘻嘻笑道:“我家里也颇养着几个不俗的娈童,不过跟这小璧人比起来,那可就都如粪土一般了。啧啧啧,这样一幅好皮囊,偏生在世宦大家。你又不靠它吃饭,未免可惜了……”
虎儿听了这两句话,不由浑身发起抖来,一时间急怒攻心,几乎气昏过去。“小璧人,你这样的身子骨,别说四十板子了,就是四板子也扛不住啊。”那缇骑笑着,一嘴的酒气全喷到了虎儿的脸上,“怎么能打你呢?我家里的那些孩子,生得还没有你一半儿好看,我都从来舍不得罚他们的。孙将军执法虽严,总也不是如此煞风景的人——我说得对不对,孙将军?”
“刘校尉,你喝醉了。孙将军府上,还请自重。”坐在乐广身边的尚书郎索靖忽然盯着那人道。
虎儿甩脱了那人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楚兴的惨叫声忽又响了起来,他头脑里一片空白,浑身都在发热,却始终控制着自己,再也没看那满口混话的军官一眼。
索靖望着这少年,只见他此时仍然显得从容克制,既没有急得回骂,也没有吓得噤声,反而直视着孙秀道:“‘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孙令之责,于情于法都令在下无话可说,我即已甘愿受罚,您又何必杖笞无辜、更令醉酒之人出此下作语呢?”
厅内的人一凛:这少年好厉害的口齿。却见孙秀摆摆手笑道:“小公子何出此言?刘校尉是一介武夫,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刘校尉,你方才出言不慎,自当罚酒三大杯,还不快喝?”那边缇骑的年轻军官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刘校尉被人揪着领子,硬灌下了三杯酒水。哄笑声中,执刑的侍卫走到阶前,向里面禀报说杖责已毕。
“准备些伤药,带人去里间休息。”孙秀淡淡地道,忽又回望虎儿,“小公子,犯宵禁事小,你自己的安全事大。淮南王之反,就发生在那天晚上。你们几个到处乱逛,万一撞上了反军,那可不是玩儿的。”
乐广抬了一下眼皮,却见王夷甫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怔怔地望着自己手里的酒杯发呆。
“久闻叔宝的琴艺出神入化。”孙秀顿了顿,神色又渐渐变得和蔼了许多,摇着麈尾笑道,“这歌姬名唤卓垆。当年石崇欲以三斛明珠购之而不得。叔宝你看,她的琴技还勉强使得么?”
唤作卓垆的美人用眼角悄悄瞟着对面青衫的少年,一只手在丝弦上绻缱来去,一声一声,漫无曲调地勾着,又似在催他回答。
“勉强使得。”虎儿笑了笑道。
弦声骤然停了,孙秀脸上变色,心下大怒,却忽然笑道,“我想请叔宝为在座的抚琴一曲,怎么样呢?再者,听闻叔宝素来工诗,卓垆,你方才弹的曲子,叫做什么?”
“将军,叫做‘有所思’。”卓垆敛衽答道。
“有所思。不如这样,叔宝,你就和她刚刚的韵脚,即兴填一曲《有所思》的乐府诗,再一并弹唱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真正的琴艺,怎么样?”
这是公然的轻慢戏谑了,众人心里正在打鼓,不知这少年会怎么应付,却见他想也不想,随口应道:“谨当从命。”说着站起身来,在满厅错愕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走到了琴边。
他并没有凝神思索词句,却把一只手伸到琴下转动,另一只手放在三弦和四弦上,在几个徽位之间来回挑剔,反复拨弄着。随着一声声清亮的弦音响起,卓垆的脸已烧得通红——他在调弦,他是在说,自己演奏了那么久,却连弦都没有调谐!
调完了弦,沉默便开始了。不知为什么,他坐在那里,使得这沉默看上去都是有感情的,仿佛一阕无声的序曲,让人浮想联翩。片刻之后,很轻很轻,却又脆如裂帛的一声声弦音响了起来,就像涟漪开了一个头儿,便慢慢扩散开去,连绵不绝,丝丝相扣。这正是卓垆先前弹的那曲《有所思》。可是同样的曲子,到了他的手上,却完全不同了。卓垆的琴,弹得又快又好;而那琴在他面前,却仿佛忽然有了生命一般,幽幽地叹起气来,一瞬间把人的心,带离了这个拥挤的房间。
月引砧声慢,星逐萤光乱。
抬头一片柳,侧耳半声蝉。
清越的歌声响起,说不出的辗转缠绵,却又空旷辽远。歌声飘在古琴的低沉的伴奏里,好像迷蒙的水雾漂浮在大海上。就连先前犹在说笑的几个缇骑,此时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他毕竟不敢违命,孙秀不无欣慰地想。虽然这少年出口成章的捷才让他愤恨不已,但这两句再妙,也终究是学那闺怨诗体,伶人曲调。这本身就是一种羞辱,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正这么想着,耳边流水般的琴音渐趋萧索,歌声回旋迂绕,翻出了新的词句:
漏逝华年浅,风吹衣带宽。
瞑目由生死,缄口倦清谈。
这两句浅吟低唱,却字字清清楚楚,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琴声渐渐激越,雄浑连绵;歌声清亮,在琴声中翻滚飘荡,仿佛流风徊雪,仿佛轻云追月。俄而弦音越攀越高,歌声却越来越沉,分庭抗礼之势,在和谐中自有一股隐隐的不安。
此日觥筹暖,明朝唇齿寒。
进退无归路,往返不周山。
琴上失群雁,孑立在云端。
翅底空慷慨,徽间独往还。
修长的手指在十三个徽间往返,仿佛屈子失意,求索于汨罗,仿佛贾生被逐,流落于长沙;幽幽之意,听得人愁肠百转。忽然“仓啷”一声,那手指立着划过所有的弦,这一声有如捣冰碎玉、醍醐灌顶,蓦然惊醒了沉醉的人们。
有所思。一个秦关汉月的旧梦初破,那深沉的共鸣良久方歇。
“在下既无弥正平之勇,亦无曹子建之才,作此村俗俚曲,聊博诸君一笑而已。”鼓琴的少年说着翩然而起,向着孙秀淡淡一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等人们回过神来,却见琴弦犹在桌上颤动,只听余音犹在梁间盘旋,那一袭青衫的瘦影,却早已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过了一会儿,王夷甫忽然道:“如此才华,令王衍无地自容。”他说着站了起来,草草敷衍了两句,便已告辞离开。
随着王夷甫的脚步,文臣们大都开始告辞了。后来,缇骑们也一个个地离去。乐广走出来,直奔后院楚兴所在的屋子。
门一开,他看见屋里铺着一张破败的草席,草席上横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虎儿一动不动地伏在那人身上,闭着眼睛。
“楚都尉怎么样?”乐广压低声音道。
“他的脊梁骨断了。”虎儿抬起头来,憔悴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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