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卫玠总角乘羊车入市,风神秀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
魏晋,是个风姿飘摇的年代。风流的年代里盛行着风流的思想,譬如老庄、玄默;风流的年代里盛行着风流的衣着,譬如大袖翩翩的绮罗衫子;风流的年代里甚至盛行着风流的药物,比如五石散。
当然,风流的年代里最不应当缺少的,就是风流的灵魂。正如孙子荆回答王武子的:“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浃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世说新语》
当薄衫、木屐、五石散都烟消云散了之后,文字的世界里,却留下了一部《世说新语》。翻开《世说》的纸页,魏晋时那些或悲伤、或骄傲、或狂放、或秀逸的灵魂,一下子又都被召唤了回来,在你的眼前,开始了他们流风回雪的舞蹈和叹息。
这许许多多的灵魂中,有一个,非常安静。他活了二十七岁,长眠了一千八百年。他活着的时候,名满天下,游洛阳、到南京,造成万人空巷的盛况,自己却“终生喜愠不行于色”,成为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谜语;后来他死了,谜底也就破了。
人们忘记了他的身世、思想、经历、才华,只记得他传奇般的容貌。卫玠的名字,从此变成了一个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象征美男子的符号。
第一章 泥巴与庙堂
这一年,洛阳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才刚刚二月,就已经只用穿一件夹衫了。路上年轻的女孩儿们纷纷换上了春衫,拖在身后的裙裾因为薄,走着走着,就会被一阵清风撩起来。春天,就这样一路飘举着柳条、轻扬着衣裳,娉娉袅袅地来到了洛阳。
后院里回廊下的白玉兰、紫玉兰已经开过了, 肥硕的花瓣撒了一地,被雨水打过,显得很脏——像一场豪宴过后餐厅里杯盘狼藉的样子——卫伯玉坐在廊下的竹椅里,忍不住这样想。玉兰的花期很长,即使开过了,也轻易不会离开枝干,总要等到变天时的一场暴雨来结果它们,然后就这样脏兮兮地横尸满地。那些花瓣湿乎乎地沾着青砖,丫鬟们总是不愿意打扫。
卫伯玉押了一口茶,闲闲地望着满地的玉兰花瓣,又一次地问自己,向皇上告老的时候是不是到了。近来他的思绪总是往这方面飘,任何东西都很容易让他产生退隐的念头。他想到自己的年纪,已经七十二岁了。奇怪的是,两年前过七十大寿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老,他甚至觉得有更多的事等着自己干,而自己的精力也因着这些事情源源不断地增长。可是现 在,忽然就变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但并不是那种力不从心的老——他仍旧一点儿也不累,每天鸡鸣前起床、穿戴、上朝,日落后回家,有使不完的精力。可是 一种忧伤的情绪,却渐渐在他的心里弥漫开来。无论什么样的东西,都能轻易地让他联想到死亡、衰老、覆灭这样的事情。他发现自己是心不从力——心先于身体衰老了,不禁更觉得悲哀。
这个时候他看见细柳走了过来。细柳是个略有几分姿色的丫头,人也很伶俐。只见她端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小食盒,走上来问老爷要不要尝些小点心。卫伯玉打开盒盖,看见里面尽是些样子可爱的小奶酪和面果子,松松软软地散发着清香,便对细柳道:“把这些给虎儿送去,他喜欢吃这样的小东西。”停了停,又忙加了句:“可是奶酪要看着他,别让他吃多了,他吃多了 那个容易吐。”
“我刚刚已经去问过小公子了,他说不想吃。我看他样子恹恹的,好像又不大舒服……”细柳带着一点儿担心答道。
卫伯玉一听这话,马上站了起来向东边的厢房 走去。刚才吃晚饭的时候,虎儿就一直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菜,半天不吃一口。直到被他父亲呵斥了两句,他才慢吞吞地喝了两口汤,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 直到饭毕。这些他都看在眼里,还以为是今晚的饭菜不合小家伙的胃口,于是特地踱到厨房,让厨娘们稍后再做些好看的小点心。谁知道虎儿还是不想吃。难道这小家伙又生病了?
东厢房的窗格子里透着暖暖的灯光,里面却静悄悄的。卫伯玉一推开门,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歪靠在床头,手中拿着一本画册。虎儿抬起头来看见他,叫了声“爷爷”便飞快地蹦下床,跑到他的身边,一双小手环上了他的膝盖,右手里还兀自拿着那本画册。硬硬的书脊正顶在他的膝弯里。
卫伯玉垂下头来望着虎儿的小脑袋,只见他半边脸露在外面,长长的睫毛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呼应着他微微翘起来的嘴角,一个正做着美梦的小麒麟也不会有他这样可爱了;可是下一刻,这小家伙又扬起头, 定定地望向自己。目光相交的那一瞬间,他刚才那娇憨无邪的样子一扫而空——他的眼睛不象一个五岁的孩子的。
绝大多数五岁的孩子,目光还像他们的心思一样,带着一点浑浑噩噩的天真。可是这双眼睛在看着你的时候,清泠的目光会像流水一样渗进你的心里,让你有一种秋夜里做梦被冷醒了的奇怪的感觉。对着这双眼睛编造哄小孩的谎话是有一定困难的;不但如此,这目光竟会让你没有办法哄骗自己。五岁的虎儿就像一面镜子,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他的瞳仁里总是清清楚楚地照出别人的内心。
卫伯玉指了指细柳手里的食盒向虎儿道:“怎么了?你不是最爱吃小羊酪的吗?”
可是虎儿却只是撇了撇嘴不说话,俨然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卫伯玉挥手让细柳退了下去,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松了口气——还好,不烫。于是他放了心,笑着问:
“今天晚上想不想再听爷爷讲故事?”
“想啊!”虎儿的眼睛一亮,卫伯玉觉得有两只小手兴奋地揪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那咱们就把这些小羊酪吃掉三个,怎么样?”
“两个。”虎儿懒懒地摇摇头。
成交了。卫伯玉给他热茶的时候,虎儿已经飞快地干掉了两块羊酪,又咕咚咕咚喝掉了小半杯茶,然后舔舔舌头,笑嘻嘻地望着他。卫伯玉便拎过虎儿的外衣,里三层外三层给他包了个严实,又给他带上一顶罩住了耳朵的小毛帽,这才抱着他走了出来。
院子里的那株白玉兰下,是独属于他们祖孙俩 的说书道场。就是在这里,他们俩共同讨论过庄子到底知不知道游鱼的快乐;又一起猜想过姑射山上的仙子到底有多漂亮;更有一次,虎儿偷偷放走了他姑姑笼子里 养的鹦鹉。他觉得那只鸟可能是鲲变的,所以决定打开笼子试一试,看看它会不会飞走。结果那鸟儿一得自由,就振翅往北方飞去了,他于是得意地说,它一定是到北冥洗澡去了。
卫伯玉抱着虎儿一摇一摇的,竹椅咯吱咯吱地响着。
“还有关于鱼的故事吗?”虎儿问。他似乎对鸟和鱼特别感兴趣。庄子本人好像也对这两样东西尤其感兴趣。
卫伯玉想了想,慢悠悠地开口了:“有一天, 庄子坐在湖边钓鱼。这时候走来两个官吏,请他去给楚王做官。庄子回答道:‘你们看,那三千年前就死了的神龟,现在骨头还被保存在庙堂之中。又或者呢,它可以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活三千年直到现在。你说,它是愿意死了被供奉在庙堂里呢?还是活着在泥巴里爬?’你说呢,虎儿?”
虎儿却问道:“他后来钓到鱼了么?”
“没有。这两个官员咋咋呼呼,鱼都给他们吓跑啦。但是庄子钓不到鱼的时候也会钓乌龟的。”
“乌龟怎么能吃?”
“你不知道,庄子饿极了的时候什么都吃。”
虎儿将信将疑地望着爷爷,清凉的目光直射进他的眼睛里。卫伯玉被他看得脸上一阵发烧,暗叫了声“惭愧”,硬挤出一个宽厚慈爱的微笑来。最后,虎儿总算把眼睛移开了。他咬了咬嘴唇,仿佛终于决定相信爷爷的话,开口道:“不如选择死了被供在庙堂上。”
卫伯玉十分奇怪:“为什么?”
“我要是那只神龟,与其被庄子这样的钓鱼人抓去下酒,还不如放在庙堂里供人家朝拜呢。”
卫伯玉一愣,怔怔地望着虎儿,他最小的孙 子。小男孩纤瘦的身子让衣裳总是显得空荡荡的,上面撑着一个大大的脑袋;淡淡的眉毛如墨迹一般斜飞入鬓——那是两抹神来之笔,写在他洁白如宣纸的额角上, 带着说不尽的风姿,比自己最得意的行草还要高明。这个孩子以后长大了,不知道会有多么俊秀聪明。
饴糖弄孙,本是他这个年纪的人最高兴做的事,何况是虎儿这样一个孙子。可这想法刚一出现,他内心深处就涌起一阵深深的不安。庙堂之上,自己已经被供养了一辈子了,现在想回到泥巴里去,还有可能么?递上告老还乡的奏折,事情就能解决么?他钻到了泥巴里,人家就会放过他么?
人生苦短,祸福相倚,世事难料。他望着怀里的虎儿,忽然长叹道:
“你长大了一定跟别人不一样,可惜爷爷看不到那一天了……”
“唔。”虎儿没心没肺地应了一声,眼睛就慢慢地合上了。月光里只剩下卫伯玉一个人,他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好把嘴唇轻轻压在了虎儿的额头上,蓦地惊觉虎儿的额头滚烫。
“好冷。”虎儿在他怀里难受地扭了一下,迷迷糊糊地说。
那天晚上一回到自己的房间,虎儿就发起了高烧。这次跟以前无数次生病的时候一样,来势汹汹,专门在夜里惊动全家老小。不到半个时辰,他的床下已经立满了敲冰、送水、煮药、端茶的丫鬟,房间又小,众人走动时难免磕磕碰碰,一时间乱得不亦乐乎。
虎儿躺在小床上,半闭着眼睛,眉毛痛苦地拧着,时不时发出一声细弱的叹息,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不耐烦,又似乎无可奈何。细柳走了上来,一手端着一碗刚煮好的汤药,一手轻轻托着他的后背让他坐了起来, 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喂药。药不用说,自然奇苦无比,细柳自己闻着都忍不住要作呕。可是虎儿喝这东西的次数比吃饭少不了多少,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味道,一连被 喂了小半碗,才蔫蔫儿地摇了摇头。细柳微一犹豫,身后的王夫人已从她手里接过了碗,轻声道:“让我来吧。”
王夫人靠在虎儿的枕头上,搂了他在怀里,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柔声哄道:“乖儿,乖儿,再喝两口就好了,马上就不难受了,听话。”
王夫人是虎儿的生母,亦是卫伯玉之子卫恒的正妻,骁骑将军王武子王济的妹妹。她看上去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妇人,鬓发蓬松,不施脂粉,皮肤和五官精致得如细瓷一般。虎儿靠在母亲怀里,果然听话地喝完了剩下的汤药。可是母亲还没来得及夸他一句,他已经眉头一簇,“哇”地一声,把刚刚喝下去的药,连带着晚餐、奶酪尽数吐了出来,弄得满地狼藉。
卫伯玉快步走到门外,一叠声地吩咐儿子去请 太医。丫鬟们早就拿来扫帚水桶,默默打扫起来,似乎对此情景并不奇怪。张太医连夜赶来了,后来的几天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不下十趟,开了一剂又一剂的药,可是 虎儿从来不给医生面子,直到第五天傍晚,还在发着低烧。两天之后,他又把哥哥给传染了。现在,七岁的卫璪也开始寒热大作,凑起了热闹。王夫人分身乏术,面对着两个孩子,愁容惨淡。所幸卫璪的身体比弟弟强壮许多,吃了张太医开的药,高热半天之后就退了,正在静养恢复。
卫伯玉年事已高,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午饭后他来到院子里的玉兰树下,忽然看见那张竹椅还摆在原处。就是几天前,虎儿和他还坐在这里,辩论着庄子有没有钓过乌龟;可是一眨眼的功夫,这孩子就已经病恹恹地只剩半口气了。
卫氏子息繁茂,他自己就有六个儿子,四个孙子,其实并不少虎儿一个。他也像所有的严父一样,把子嗣看成自己生活里一样必不可少,却也不那么特别的东西。
可是,虎儿,在他的心里却是没有人能代替的,他们不仅仅是祖孙,他们还是朋友。他知道自己的一生中并没有几个可以真心相付的朋友。这个善解人意的小东西仿佛是上天送来弥补他的礼物,从此他开始患得患失,生怕老天爷把他的小朋友抢回去。
他正在心烦意乱之间,忽听见细柳的声音:“乐先生来见。”
第二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卫伯玉一回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大袖翩翩、大腹便便的人就已经向他走来了。太子舍人乐广是个宽厚温和的人,脸上常带着笑容,真是人如其名。朝堂之下,他可以说是卫伯玉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听说两位小公子欠安,我特意来看看。”乐广一边从丫鬟手里接过茶,一边笑着说。
“璪儿已经不碍事了,虎儿向来如此。这次,竟是一连五六天寒热不退。”卫伯玉说到这里,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焦虑。
乐广笑道:“他们哥俩在哪儿呢?带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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