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麻雀在双江河畔的柳枝间穿梭了半天,又翩飞上岸边的田垄后,忽然停止了喧闹,在田垄边的刺蓬上齐齐立下来——就在离开的这半天时光里,田垄上忽然布满了色彩,大块大块的色彩,红的,绿的,蓝的,列成好多个方阵,忽啦啦拥向山边。麻雀们感到有点无所适从,这才多大一会啊,不过就是从时光的罅隙间蹦出来溜哒了一会,时光就往前跨走了好大一步。麻雀们更为惊讶地发现,每一丘水田里都站着一个人,披塑料雨衣,戴旧草帽,手握一根竹枝,好像预备着随时去扑打什么。很长时间过去了,那个人一直站在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由于那人的表情荫在草帽下,模糊不清,麻雀们便不敢贸然前行,迟疑一阵后只得又翻飞回双江河畔的柳枝间嘻戏去了——
以上所述是二十年前我在湘西南某个山村的见闻,田野里的那个人便是稻草人,而我,自然还是一个青葱少年,喜欢爬树,喜欢手握弹弓,瞄准树上翩飞的麻雀——“啪”地一声响,空中腾起团团光影,在蓝天的景布上叽叽喳喳四窜。我家仓楼靠近瓦背的木楞上,就有一个枯草绕织的麻雀窝,但我从不去捣它,因为,我更喜欢趁麻雀外出觅食时爬上去,摸草窝里的鸟蛋。一个个晶莹的鸟蛋宛如一次次日出,照亮了少年的天空。
田垄上,稻草人远远地站立着。因为像人,它于是获得了一种机缘,在褪去了稻穗的沉重后,仍然得以单腿立于田野,用一种颇具乡村幽默的姿势,代表日渐水灵的庄稼,对麻雀等飞禽的到来表示着朴素的拒绝。它的拒绝是固执的,犹如拒婚。但它的固执永远不会对鸟雀构成伤害。因此,对于鸟雀的匆匆到来和迅速离去,我更愿意看成是它对稻草人深怀的一份敬意。在这种文明的对抗下,庄稼遂开始灌浆、扬花、吐穗……
在田野大家族里,许多事物都是有声有色的:渠水哗哗流淌,牛哞短短长长,蛙鸣欢快而嘹亮……惟有稻草人是静默的,从初春到深秋,默默地伫立着,看时光流变,看四季更迭。什么东西被记忆,什么东被遗忘,它似乎不甚了然。春深夜阑,谁在稻草人耳旁低语,它曾受过怎样的嘱托,它预言过什么,它的静默里是否包藏着亘古的大秘密?想起来一直是个谜。沉闷的稻田午后,有人看见一只蜻蜓在稻草人的草帽上站立了很久,尔后鼓动翅膀,在空中剪裁出一场场透明的雨季。
我的少年时光离稻草人太近,因而我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它。偶尔起了念想时,只记得他头上的那顶旧草帽了,草帽下的脸庞已然模糊,倘若它哪天进城,迎面走来,我根本无法认出它,但它会不会像当年那样叫出我的乳名呢?最近的距离才是最遥远的距离啊,稻草人的静默像缄言一样悠远。
某日,当我也像一只麻雀那样,从村里的四季更迭间仄身蹦出来,在外溜哒了二十多年后再回到村里时,发现时光已不知往前跨出了多少步。
这儿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村庄了,田垄上不再演绎色彩,弧形的棚布统一着稻田,反季节蔬菜篡改了农业。这里变成了县城的蔬菜基地。每天凌晨,装运车辆使寂静的乡村黎明像城里的农贸市场一样喧嚣,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使朴素的乡村显得多么别扭和不自信,但人们脸上荡漾的却是庆幸和满足,以及偶尔失算后的点滴遗憾。
我的目光在田垄上搜寻了一番,发现稻草人也已不知去向。问村中少年,皆一脸茫然,不知所问为何物。看来,稻草人已离村多年了。或许它也进城了,跟随打工的人流一起,辗转于车站、码头,踡缩于候车室的长椅下……夜里,它那浸水多年的风湿的老腿,会不会传来阵阵悠久的疼痛呢。它当年拒绝麻雀的固执,在今天可能已无法拒绝疼痛。
稻草人呵,你如今身在何方?草帽下罩着的那个姿影,已幻化成一个神秘的地址,潜入了我的籍贯。
村庄落寥、空寂,西边的山岭上,夕阳孤悬,极像一则寞寞的寻人启示:如果谁遇到失散多年的麻雀,请打听稻草人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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