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娥再醒来的时候,听胡彩香老师说,已经是第二天的半夜了。她在发烧。上,喉咙里,白泡都是满的。咯出来的全是血丝。
胡老师说:“娃,你再别折腾自己了。你舅就是那号货,一辈子活该不得安生。别去想他了,把你小小的年纪,搭去了不划算。”
易青娥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舅会……毙吗?”这是易青娥最近听到最多的议论,说她舅不好就要挨子儿呢。
“挨子儿活该,谁他不长记。神神狂狂的,就那命,谁拿他有啥办。”胡彩香到这阵了,对她舅还是那些邦邦的话。
易青娥就哭,哭得成一个罗圈,面向墙弓着。胡彩香扳都扳不过来。胡彩香着她的脊背说:“你看看,看看你这脊背,就一排算盘珠子包着一张薄皮了,还哭。再哭,小命就哭没了。”
易青娥仍哭。她脑子里始终转不走的,就是她舅最后的那张脸。这张脸过去净净的,寸头也修剪得利利落落,除了两颗龅牙外,舅还算是长得像模像样的男人呢。要搁在九岩沟,那简直就是人梢子了。可在这次事故后,她舅完全变了模样。脸不再净了。从额头到下巴,全成了黑的。连脖子都黑了大半圈。尤其右半边,简直黑得跟锅底一样了。听医生说,那是烧伤,直到公安局押走那天,伤是结痂了,可皮,还是深黑没变。他眼睛一睁,一张,黑是黑白是白的,看着怪吓人。舅啥时候都跟人开玩笑,就连挨了张光荣的管钳后,还对胡彩香老师笑着说:“你男人张光荣,是把我当下管修理了一下。没事,管还能用,不信现在你就试。”胡老师说:“滚!”她舅还笑着让胡老师把管钳拿走。并说:“作案工你可以拿走。给你张光荣留着。告诉他,我这管安分不了,除非他不去上班,天天把人看着。要不然,有他修理的时候。”易青娥虽然听不懂里面的意思,但她舅痛得头上直冒汗,还能跟人开玩笑的这种格,她是喜欢的。舅是一个把啥痛苦事,都能变成笑话说的人。可这回土炮事件后,半个月时间里,舅再没跟人开过一句玩笑。只要张口说话,就是让他去死。
舅在被抓走的那天下午,医院过站了好几个剧团人,他们都是照看刘跃和另外两个重伤号的。每个病人,都是安排两个人看护。一天三班倒。晚上是男的,白天大多是女的。那天下午,几个值班的里边还有米兰。米兰还跟易青娥打了招呼的。不过,平常胡彩香老师老骂米兰,易青娥就跟米兰走得远些。易青娥甚至有点怕米兰。因为人家米兰是台柱子,这次演韩英,形象可高大了。易青娥觉得自己跟人家,是一个在天上飞着,一个在地下着的。因此见了面,就越来越连正眼瞅一下都不敢了。尤其是土炮事故后,她一见米兰,就吓得直朝拐角溜。还是米兰主跟她笑了笑,她才着脖子,给人家僵地点了点头。她想米兰是最恨她舅的,因为这么好的戏,只演一场,就彻底塌火了。米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她舅一炮炸得烟消云散,肯定是把她舅快要恨死了。何况都说米兰跟主任的老好,主任都把她舅恨成这样了,米兰还有不恨她舅的理?
可就在她舅被警察押出来时,米兰还是第一个走到了舅的跟前。当易青娥一把抱住舅的,哭着咋都不放舅走的时候,米兰还弯下,把她的双手,从她舅上慢慢扒拉下来,并一把揽在了自己怀里。就在米兰住她的一刹那间,她甚至还看见米兰眼里闪着泪花。这时,她舅终于说话了,是对米兰说的:“我外甥女……这下可怜了!娃太小……还请帮忙照看一下。”说着,舅扑通一声,脚镣哗啦啦一阵响,给米兰和另外几个剧团人跪下了。所有人都被她舅这个作惊呆了。胡三元一辈子给谁服过泥?接着,警察就把她舅搀起来了。易青娥挣扎着要去抱她舅。在那一瞬间,她试着,米兰把她得更了。但她终于还是挣出来,要抱住她舅了。警察作很快,还不等她再把舅的抱住,几个人就拎起她舅,一路小跑着,把人了铁壳子车里。只听后车门哐哐啷啷一阵响,她舅就被锁到车里了。易青娥再追,便栽倒不省人事了。
米兰把易青娥领回剧团后,胡彩香就把她抱回去了。胡彩香在易青娥醒来时,一再说,她舅这是命,命里有一劫,咋都躲不过的。她说:“你都没看看你舅,这回为那个死土炮兴奋的,就像谁给打了血一样。这就让鬼给捏住了。谁让鬼捏住了,那就一步步得跟着鬼走了,人是唤不回来的。我把你那个死舅还骂少了?多少次让他别逞能别逞能,他偏能不够,要玩那个死土炮,要放冷彩哩。你就是放了冷彩,还成韩英了?成米兰那个狐狸了?成雷刚了?你不还是开除留用的胡三元吗?你不还得去做饭、扫院子、抬布景吗?他听吗?你那个死舅听吗?那个时候,鬼就已经拿着铁索,把他的脖子套牢了,你知不?该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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