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爹的两颗牙,也是让舅在排练时,拿鼓槌无意间敲掉了。舅是嫌他把小锣“喂”慢了半拍。气得爹当时还跟她舅打了一架。但一想到皮影摊子得用人,尤其是像她舅这样的好把式、大把式。不用,找谁去?爹最后只好忍了。
爹说:“你这个死舅,又能拿他咋的?把他告到派出所,抓到局子里去?可他毕竟是我的弟、你的亲舅呀!一辈子可怜的,连个老都没娶下。都坏在这‘瞎瞎起手’上了,他是敲了一路的鼓,也敲了一路的牙,还坐了一路的牢。老了老了,回到九岩沟,我还能再把他送到院去?现在好了,就让他一个人敲。咱这摊摊,也养不起那么多下手。要敲,除非把他自己那一狗牙,全敲掉算了。”
这天,他们唱的是《白蛇传》。
当满九岩沟的人,知忆秦娥回来了,并且还要“亮几嗓子”时,很快,就把莲花岩、三叉怪、五指、七子崖的人全都招了来。
皮影戏本来是要把演员藏在“亮子”背后唱的。但这一晚,忆秦娥是站在“亮子”旁边唱的。并且村上还烧燃了多年没用的汽灯。一下把个易家老屋场照得明光光、亮晃晃的。连那些已经失明多年的老人都说:
“亮,今晚咱九岩沟真亮堂!”
西湖山还依旧,
憔悴难对满眼秋。
霜染丹枫寒林瘦,
不堪回首忆旧游……
忆秦娥唱得声并茂,眼含热泪,她舅敲得神抖擞,气血贲张。她随便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移步,一个呼,一个换气,一个拖,甚至一个装饰音,她舅都能心领神会地给以充满生命活与艺术张力的回应。那是高手对高手的心灵点化,是卯头对榫口的致楔入,是门框对门扇的严丝合缝,是老茶壶找见了老壶盖的美妙难言。好唱家一旦与好敲家对了脾气,合了卯窍,那简直就是一种极高级的唱戏享受了。这种享受,他们舅甥之间过去是有过好多次的,但哪一次都没有今天这般合拍、入辄、筋、率。两个从九岩沟走出去的老戏骨,算是在家乡完成了一场堪称美妙绝的神生命对接。忆秦娥唱完,已是浑震颤,泪眼娑,她先向父老乡亲弯下了九十度的,然后又深深给老舅鞠了一躬。老舅当下就捂住黑脸,哭得泣不成声了。
老舅说:“他戏好了,真是能享受死人的。老舅现在死了都值了!”
忆秦娥就极其享受地留在老家,跟老舅、老爹一起唱了三夜皮影戏。
白天,她还到坡上放了三天羊。他爹这些年,是一直给女儿留着三只羊的。羊养老了再换新的,反正一直都保持着三只。
就在忆秦娥回来的第四天,派出所的乔所长开车找她来了。
乔所长说,把你娘吓得跟啥一样,一家人分析来分析去,说你可能是回了九岩沟。乔所长就开车找来了。
乔所长刚办了退休手续,现在是无官一轻。加之夫人去世,孩子也有了孩子,倒把他成一个更深度的戏。他自称是忆秦娥的“钢粉”了。
忆秦娥本来是想回来住上一月半载的。在唱完三夜戏、放完三天羊后,她又去了一趟莲花庵。想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谁知莲花庵的老住持,已经得腺癌去世了。她突然面对老住持的坐化塔,哭得长跪不起。
她是她舅搀起来的。
舅说:“你还是得回去唱戏呢。我听广播里说了,小忆秦娥都出来了。是咱的娃,好事嘛!各是各的路数,你还有你的观众、你的戏么。你的那些戏,小忆秦娥还得好多年才能学像呢。到了这个年岁,名角都得唱戏、教戏两不误了。胡彩香要是没给你教几出戏,早都没她了。就因为给你教了戏,凉皮都卖不安生,现如今,又被市艺校高价聘去教唱了。连狗张光荣都跟着吃了饭,颠颠地去给艺校看大门了。你利回去吧,我这些年在山里洼里、沟里岔里到乱钻,知秦有多大的需求、多大的台口。只怕你人老几辈子,都是把戏唱不完的。”
第二天一早,她就听她舅在老屋场敲起了板鼓。那种急急火火的声音,催得连上学的娃们,都是一路小跑。
她再也在家里待不住了。
忆秦娥又一次离开了九岩沟。
突然,她想唱点什么,或者喊点什么。一刹那间,她猛然想到了秦八娃先生说的一句话:
“你哪天要是能自己出一阕‘忆秦娥’来,就算是把戏唱得有点意思了。”
她就突然口而出地,随意了一阕《忆秦娥·主角》:
易招弟,
十一从舅去学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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