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脑海里像一只悬空的瓦壶,空荡荡的。甲寨上有叫骂声传过来,叫骂声也像经过几重水波传播似的听不大真切。不过对于哑巴来说喧嚣是短暂的,更多的是大片的长久的孤独。倘使没有天光的明晦转暗,几乎难以觉察时间的无声流逝。哑巴想是不是自己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呢,她决定出去走走。这是哑巴第一次出门,她把孩子放到院子里,要“大”看着,她走上了山坡。熏风温软地吹拂,她走到埋着腊宏的地垄头上看了看,坟堆堆有半人多高,她一屁股坐到坟堆堆上,坟堆堆下埋着腊宏,她从心里想知道腊宏到底是不是真的去了?一直以来她觉得腊宏是活着的,阴暗的东西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得很,她不敢出门,腊宏不要她出门,今儿,她是大着胆子出门的,出了门,她就看到了鸟雀清脆的啼叫声从山上的树林子里传来。
哑巴绕着坟堆堆走了好几圈,用脚踢着坟上的土,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串儿话,是谁也听不见的话。然后坐到地垄上哭。岸山坪的人都以为哑巴在哭腊宏,只有哑巴自己知道她到底是在哭啥。哑巴哭够了对着坟堆堆喊,一开始是细腔儿,像唱戏的练声,从喉管里挤出一声“啊”,慢慢就放开了,唢呐的冲天调,把坟堆堆都能撕烂,撕得四下里走动的小生灵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乱往草丛里钻。哑巴边喊边大把抓了土和石块砸坟头,坟头下的人让她悚然而栗,她要砸出他来问问他,是谁给他权力要让她这么无声无息地活着。
远远的看到哑巴喊够了像风吹着的不倒翁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人们的心才稍稍放到了肚子里。哑巴取出从不舍得用的香胰子,好好洗了洗头,洗了脸,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出了屋门。哑巴走到粉房的门口,没有急着要进去,而是把头探进去看了半天。看到韩冲用棍搅着缸里的粉浆,搅完了,把袖子挽到臂上,拿起一张大萝开始萝浆。手在萝里来回搅拌着,落到缸里的水声哗啦啦,哗啦啦响,哑巴就觉得很温暖,很温暖。哑巴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地上的驴转着磨道,磨眼上的玉茭塌下去了,哑巴用手把周围的玉茭填到磨眼里,她跟着驴转着磨道填,转了一圈才填好了磨顶上的玉茭。哑巴停下来抬起手闻了闻手上的粉浆味儿,是很好闻的味儿,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是很甜的味道,哑巴咧开嘴笑了。
这时候韩冲才发现身后不对劲,扭回头看,看到了哑巴的笑,水光亮的头发,白净的脸蛋,她还是个小女孩嘛,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腮帮,翘翘的嘴巴。韩冲把地里看见的哑巴和现在的哑巴做了比较,觉得自己是在梦幻里,用围裙搽着手上的粉浆说:“你到底是不是个傻哑巴。”哑巴惊惊地抬起头看,驴转着磨道过来用嘴顶了她一下,她的腰身呛了一下驴的鼻子,驴打了个喷嚏,她闪了一下腰。哑巴突然就又笑了一下,韩冲不明白这个哑巴的笑到底是羊羔子疯病的前兆,还是她就是一个爱笑的哑巴。
大搂着弟弟在门上看粉房里的事情,看着看着也笑了。
哑巴走过去一下抱起来儿子,用布在身后一绕把儿子裹到了背上走出了粉房。
岸山坪的人来看哑巴,觉得这哑巴的羊羔疯子病犯得日怪。腊宏活着时不见犯病,腊宏死了犯了,犯了病反到好,到比腊宏活着时更鲜亮了。韩冲萝粉,哑巴看磨,孩子在背上看着驴转磨咯咯咯笑。来看她的人发现她并没有发病的迹象,慢慢走近了互相说话,说话的声音由小到大,什么事让一些女人笑起来,压腰叠肚的笑。谁也不知道哑巴心里想着的事,是很简单的事,就是想听她们说话。
哑巴的小儿子哼叽叽的要撩她的上衣,哑巴不好意思抱着孩子走了。边走孩子边撩,哑巴打了一下孩子的手,这一下有些重了,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挡住了外面的吵闹声音,就有一个人跟了她进了她的屋子,哑巴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哑巴埋着头在**上抽泣,孩子抓着她的头发一拽一拽的要吃奶,哑巴让他拽,你的小手才有多重,你才能拽妈妈多疼。哑巴把头抬起来时看到了韩冲,韩冲端着滩好的粉浆饼子走过来放到了哑巴面前的桌子上。说:“吃吧,断不得营养,断了营养,孩子长得黄寡。”
哑巴指了一下碗,又指了一下嘴,要韩冲吃。韩冲拿着铁勺子“梆梆”磕了两下子鏊盖,指着哑巴说:“你过来看看怎么样摊,日子不能像腊宏过去那样儿,要来啥吃啥,要学着会做饭,面有好几种做法,也不能说学会了摊饼子就老泻了水摊饼子,你将来嫁给谁,谁也不会要你坐吃,妇女们有妇女们的事情,汉们种地,妇女做饭,天经地义。”哑巴站起来咬了一口,夹在筷子上吹了吹,又在嘴唇上试了试烫不烫,然后送到了孩子的嘴里。哑巴咬一口喂一口孩子,眼睛里的泪水就不争气的开始往下掉。韩冲把熟了的粉浆饼子铲过来捂到哑巴碗里,就看到了梁上有虫子拽着丝拖下来,落在哑巴的头发上,一粒两粒,虫子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一耸一耸的走。孩子抬起手从她的头上拽下一个虫子来,“噗”的一下捏死了它,一股黄浓一样的汁液涂满了孩子的指头肚,孩子“呵呵”笑了一下抹在了她的脸上。哑巴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搂紧孩子捏着嗓子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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