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跳了几跳,落进对面的山坳里,不久,禾苗上就飘起清幽幽的月光,等星子齐刷刷点亮它们的灯笼,清笙他爸说:“笙她妈,回吧。”
不再说话,清笙他爸拿过秀手中的锄头,一起抗了,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暮色,身影以及不远处他们栖身的村庄,在归圈的牛羊默默地反刍中,渐成剪影……
风揉进凉意,从山谷里吹来,山村的夜晚,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
第一章
如雨的虫鸣,一日盛似一日地按捺了河边的蛙鼓。晚露闪闪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打湿他们的裤筒。青草的气息披拂在风中,半人高的秋庄稼疯长着,这会儿却像牵人的孩子,不时扯起他们的衣襟。
田野醒着,山村,不久将在月光里安详地睡熟。
山道,像一条经年经年黯淡了的绸带,横陈月下,在愈深的夜幕下蜿蜒着、腾越着,奔过前面那道山梁去了。身旁,像被他们的脚步声刚刚惊醒,庄稼拔节的声音,此起彼伏,细密茁壮。
急促而清脆的声响自夜幕中传来,有遥远的隐约,又临近得真切。他们知道,此时,一定有露珠在节与节之间深情地闪动。
这声音,拂去了一天劳碌的疲惫,托举着他们的心,畅快地跳动着……
走在前面的丈夫有力地咳了一声。
这是一个界乎与“咔”和“嗨”之间的音符,遒劲而热烈。
秀懂,他高兴;他一高兴,就这样咳上一声,然后亮开嗓子,带着青铜的悠扬和激越吼上几句梆子或乱弹。
等了半天也没有下文。秀想,今天他太累了吧。
庄稼拔节的声音,撒着欢儿似的。清笙他爸的心里,如盛夏畅饮了一瓢清泉,脚步似乎轻快起来。秀从他的背影一直望到他的脚下,那隐隐的喜悦,便在他的双足上一前一后地开了花。
一簇野铃铛花,拂过秀的手背,她再次柔情地望着他的背影,心却柔柔地想她的清笙。
清笙是他们的女儿。
秀的眼前,还是她粉嫩粉嫩像绿豆芽的样子,一眨眼的功夫,她就长大了。
“真快呀。”
像一颗种子落进泥土,很快进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树。
第二章
山野的风,吹起秀的头发,也一日日吹没了她头发上的光泽,但她的心里是甜的;即使吃着那些披红戴绿的野菜,秀的心里也是甜的。
如果不是大河逐渐枯水,丈夫很可能会和他的父亲一样在河流上摆渡一生,今天他却成了方圆有名的打坯师傅。白天他们各自干活,傍晚到家一起做饭,一处歇息。地里的活赶不过来的时候,他就像今天一样回家帮她。他言语不多,但凡事默契。他们勤勤恳恳,省吃俭用,总算供女儿上完了大学。
最后那点欠款还上了的时候,秀的心里一下子舒畅了。但最让她高兴的是,清笙长大了。她是个好孩子,懂事、贴心、有主见。
她完全可以不操她的心。
可是……
风,又一次吹起秀额前的发,她的脑海里,是一拨一拨清笙从小到大的模样。
秀抬头再望了一眼前面的丈夫,眼里流淌着绵绵爱意。这个背有些佝偻的男人,虽然少言寡语,却让她分外心安。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有我哩,你怕啥?!”
“这回,把你卖了也派不上用场喽。”那天早上他洗脸时,秀就这样和他说笑。
“扑噜噜!”他吹出一嘴水花子,说:“我这五十出头的糟老头了,谁要?”
“可怜可怜你吧,还是我和清笙要了。听说城里有规定,现在不过五十岁都是青年,你刚过了一朵花的年纪呢。”
“妈——”
很轻很轻的声音,脆生生地从山坳里飘来,飘渺中余音袅袅。
“是清笙吗?”
清笙他爸一阵咳嗽,似乎还带着笑音:“咳、咳……你娘儿俩。昨个你不是说,清笙这次回来不爱和你说话了吗?”
“喔。”
秀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还在为清笙的事犯愁。
第三章
“不小了。”
清笙大学毕业工作两年了。秀想,自己和她这么大的时候,女儿都满地跑了。
黑暗中,秀的嘴角一弯,偷偷地乐了。
记得女儿一落草,她就盘算着为她起个可心的名字。月子里的第三天,第一次给孩子喂奶,女儿小嘴一撮一撮地,咂得她生疼。可这牵心牵肺的感觉顿时让她的心里溢满了母性的慈爱与快乐。
丈夫姓辛。“那就叫她辛尖尖吧。”
窗外,阳光灿烂。
丈夫举起洗好的尿布,正要晾晒到太阳下的长绳上,他一听这话就笑着摇头:“心尖尖?谁家的孩子不是爹娘的心尖尖?”
他去求村里那位老先生。先生捻了胡须,捻着捻着一推鼻梁上镜片浑圆的眼镜说:“有了!”
“你们不是在水边相识的吗?就叫她清笙吧,愿她日后清秀出尘,笙歌万里。你看如何呀?”
他连声说;“好!”
秀本来打算再为丈夫生个儿子的,但是,她没能怀上第二个孩子。
他们就清笙一个,从那时候起,他们就把清笙捧在心尖上。可如今她长大了,做父母的能不为女儿的婚事着急吗?
女儿倒是一点不急。
清笙总是隔三差五朝家打电话,秀就有意无意地点点这事,电话那头清笙就咯咯地笑:“妈,好女不愁嫁。我都不急,你们瞎急什么呀?”
秀也笑:“妈能不急吗?除非你是拣来的。”
“就算我是拣来的好了。”
“耍贫嘴。”
有时她说多了,清笙就说,妈,城里的女孩二十七、八结婚也不晚。年轻人都要为自己以后的生活打拼,就算我有了男朋友,也没打算这么快就把自己嫁出去呀。你和爸就放心好了,有了我中意的,绝不放过他。
秀实在惆怅的时候会和清笙他爸说说。他爸是个急脾气,他那根直肠子,要不就一个劲地宠女儿,要不就把清笙狠狠地数落一番。这清笙也是个小牛筋。时常是,这边丈夫还没能为秀排忧,那边他又把宝贝女儿得罪了。
每次都是秀左劝右劝,等他们父女俩和好了,秀就说,我也该把长推刨搁下歇歇了。
第一次听她这么说,他们一楞。清笙望着她空空的两手问:“妈,长推刨在哪儿呢?”
秀提起满满的食桶向猪栏走去。
“这下不用我合缝了。”
熟悉的脚步声朝这边来了,猪们就在猪栏里撒娇似地哼哼起来,接着,是“腾!腾!腾!”的吃食声。
阳光照亮了秀的半个身子,也照亮了她的半张脸,她脸上的条条皱纹便在这阳光里灿烂起来,仿佛一朵初秋早绽的菊花。
“妈!”
清笙的声音湿漉漉的,她觉得自己在一瞬间长大了。
清笙他爸的心里顿时此情彼景交织,心里眼里都是他第一次见秀时,她灵巧得像燕子一样的身影。
第四章
这一次难道是自己把女儿得罪了?
秀用木瓢把面粉从缸里挖出来,倒进盆里。清笙她爸在院里开始劈柴。
红彤彤的火苗舔着锅底,秀开始揉搓盆里的面花。盛夏阳光里麦子的味道和灶膛里噼啪作响的火焰应和着,葱花爆出的香气在屋顶下缭绕,两个油煎荷包蛋分别炸得金黄,盛进两个碗里。不一会,锅里便已是热气腾腾。
火光从灶门里蹿出来,映红了清笙她爸棱角分明的脸膛。蒲扇大的面皮在秀的手里卷擀中铺展开来,最后又被层层叠起,刀锋闪入,面条一缩,钢刀的铿锵便在面皮的柔软里酥了声响。稍时,厚实劲道的面条就在锅里团团儿打转了。
秀又在心里把那天和清笙说的话琢磨了一遍,还是没有想出,到底是哪句话惹得女儿不高兴了。
青菜,是后院儿鲜摘来的,洗净下锅,面条也该出锅了。秀不时朝黑影里的门外望去,清笙还不见回来!
秀将煎好的两个荷包蛋倒进一个碗里,挑上面条浇了点烫:
“她爸吃饭。”
“喔。”
余火,在灶堂里红成一片、并一点点黯下去,清笙她爸拍拍手上的灰尘,和往日一样,坐在门槛上抽烟。
碗很烫,秀把它放在案板上,正要向里推,清笙回来了。
“你先吃,我再给你爸盛……”秀急忙将那碗烫人的面条端回手中。
“我在美云家吃过了,你和爸吃吧。”也许是不愿意说,清笙这话时声音低沉,听起来也并不顺畅。
秀转过身来,清笙径直回了自己房里,门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关上了。
秀没有追上去问她到底吃不吃,或是劝她多少吃一点。
问,是白问;劝,也是白劝 。
如果是几年前,半大不小的她会说“我说不吃就不吃!”现在她什么也不说了,同样不会吃下这碗面条。
他爸见状站起身来,一伸脖子就要发作。秀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并使劲向他摇头。
女儿长大了!
他的火气渐渐被压了下去。他端起碗来,将碗底的鸡蛋夹出一个,放进锅台上另一个碗里,对秀大声说:
“吃饭!”
秀应了一声,一低头,眼圈一热……
第五章
他们刚刚躺下,清笙在门外低声说:“我明天早上走。”
夜,愈来愈深了。秀却睡不着。
山月,像团轻飘飘的白羽毛,寂静而悠远。月下,飘浮着青草树叶的清气和庄稼甘醇的味道。屋内漆黑,仿佛一使劲,就能拧出一地墨汁。黑暗中,秀怎么也睡不着。
沉沉的劳累攒在眉心,秀努力地想使它弥散开来,那时,她就可以进入梦想,歇息一下疲惫的身子了。
屋檐遮住了月亮,有微茫的月光透过窗来,窗上树影隐约。树影飘摇,轻盈地摆动,恍若一幅幅清新淡远的水墨青竹。
穿过暗夜,绿,愈来愈浓。秀仅有的一点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了。
那个夏天的那个清晨,那只偶尔飞过天空的小鸟,把自己的影子投放在那片柔波四起的竹林里,有清妙的笛声迎风传送。伴着竹林的飒飒,笛声如初春的第一场细雨绵绵;又如一只雨燕,掠过额头,直往天上飞去了。
秀依林倾听,前行的母亲在不远的水边唤渡:
“摆渡的阿哥——”
倾听中,笛声悠悠。
笛声里淡淡的惆怅和莫名的轻愁,仿佛扁舟飞渡,瞬间抵达心的彼岸……
河水,从两岸茂密的芦苇里绕出来,绿意浩淼。笛声,婉转悠扬,惊起一对苍鹭翅声拍拍地飞向水波浩淼的远方。一只小船从岸边茂密的芦苇丛里撑出来,坐在船头上的少年手抚笛管,笛声荡漾。
“秀,上船哟!”
笛声美妙,自由欢畅。一种振奋的美和突如其来的单纯的快乐,紧紧摄住了秀的心。
她援水而来,如同追溯一缕清风。
“小阿哥的笛子吹得真不赖!”走在水边的母亲,抿着几丝被风吹乱的头发说。
秀如一弯新月落在河洲上。
正是桃红柳绿年纪,水灵灵的她穿着一身红衣绿裤,清秀的美,美得惊心。
幽幽的花香在朝露上滚动,绕林的彩蝶翩跹飞出,清幽的笛声突然断了……
少年乌黑的眼睛,迎向月亮。秀蹙眉一笑,手被母亲轻轻一牵,低头上了小船。她的脸却早已红成一朵早春的桃花……
笛声又起,是《彩云追月》。清笙他爸就是吹着这个曲儿,把秀娶回家的。
第六章
窗外,月光白花花的。
惚恍中是那个清晨,秀梳了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穿着一身红嫁衣站在晨光里。他走来,挡住明晃晃的阳光,一躬身把她抱在怀里……
睡梦里,他的手摸索着伸过来,挨到秀不动了;片刻,他的手又微微扬了几扬,似在秀的身子上摩挲了几下,终于安心地放在了她身上,拉长的呼吸此时便均匀而踏实。秀伸过手来,双手像捂住一只鸟,轻轻覆盖在这只手上。
这是一只粗糙的大手,有着厚厚的老茧和粗大的关节。就是这双手,那一年的那一天将自己抱到那头眉心攒了大红花的毛驴上,从此她成了他的人。秀的母亲擦了把泪回屋去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人各有命。今后你享福还是受罪,都怨不得我。”
一片一片的野草莓,一遍遍用红玛瑙似的浆果,染红了山坡上鸟儿的啄,山川里的稻子熟了一季又一季。秀的胸,顶得花衬衫显得又窄又短。
那年秋天,有个后生从她家门前过,秀正在院子里簸粮食。她动作娴熟地扇簸中,长长的辫子就在身后一左一右地跳来跳去。她就像一株风舞的麦子。
后生看呆了。
她无意间一回头,冲他一笑,他记住了她漆黑的眸子,和豌豆花一般粉红的唇。
后生想,她就是我这辈子要结婚的人。
他,就是后来的清笙他爸。
他们相约了。
又一个夏天,河里又涨满了水,他们就时常悄悄来到河边。秀给他说曲,他给秀吹笛子听。曲,即民谣。他惊异,秀竟然能把大段大段的曲倒背如流。
一个温暖绵长的落日余辉里,秀取出已经过世的母亲留给她的镜子和桃木梳,一遍一遍梳着自己的头发。指间流水,木梳穿过头发,风霜落下来,她的黑发不再浓密光泽。她终于理解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当初,她如果听了母亲的话,跟振财嫁到城里,她会少吃很多很多的苦,她也许不会像今天这样清贫。
但她不知道,那样的日子,会不会使她真正舒心。
梳子静静躺在秀的掌心。
记忆中,母亲唯一一次为她掌灯。
母亲眼睛有些红肿,她指着跳动的灯焰说,“你对着灯王神起誓,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
第二天,秀做了他的新娘。
月光和日光渐渐交织,一片混沌中,秀终于睡着了。
第七章
秀一觉醒来,星月尽隐,半窗红日。
清笙走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美云来,说她才从清笙那里回来。清笙的喉部刚刚做过一次手术,现在痊愈了,请爸妈千万不要为她担心。
秀一把抓起电话,给清笙说:“我明天去看清笙!”
清笙他爸在电话里问:“看女儿?那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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