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吕长悌绝交书
康白: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遂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及中间少知阿都,志力开悟。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谓足下不足迫之,故从吾言。间令足下因其顺亲,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又足下许吾终不击都,以子父交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释然,不复兴意。
足下阴自阻疑,密表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又无言。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嵇康白。
嵇康的著作,与魏晋时其他名士相比,保留至今的颇丰。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后世文人对他墨迹的珍爱与推重。他一生写过两篇著名的绝交书:《与山巨源绝交书》 和《与吕长悌绝交书》。前者很长,文采斐然,被选入《文选》,是为后世顶礼膜拜的散文之一。后者呢,很短,知道它的人相对来说也比较少一些。
《与吕长悌绝交书》没有什么浮华的文笔。因为,它所涉及的,是沉重肮脏的现实。
这篇文章的背景:吕巽,字长悌。这个人说他是畜生,恐怕都是抬举了他,偶在这里也就不称他的字了。吕巽是一位名士——吕安的同父异母哥哥。嵇康和吕安是很要好的朋友,文中的“阿都”,就是他对吕安的称呼。
阿都年纪比嵇康小很多,嵇康住的又离阿都很远,却长长跋山涉水去看望他。“每一相思,千里命驾”。
阿都的妻子徐氏,是个出名的美人。终于,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说起来俗得不能再俗,俗得像千百年后的舞台上不断上演的肥皂剧——吕巽趁弟弟不在家,灌醉了弟媳妇,与之XXOO。
阿都回家后,妻子告诉他这件事,他气昏了,第一个冲动就是到官府去告这禽兽不如的兄长,同时也把这事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嵇康。
结果呢,嵇康就是因为这件事死的,阿都也因为这件事被流放。
过程是这样的:吕巽求嵇康为自己斡旋。嵇康安抚阿都,为他家的名誉考虑,觉得家丑最好不要外扬。由于嵇康的出面,阿都终于撤诉。谁知吕巽一转眼,倒是先去官府诬告弟弟一个“不孝”,
这时候,嵇康当然很愤怒了。这件“不孝”的冤案,他是惟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于是挺身而出,为阿都作证。
这下他自己送到了枪口上。他曾经在给山涛的绝交书里说自己“薄汤武而非周孔”,以最不合作的态度,屡屡得罪推崇孔孟之道的当权者。于是钟会在背后怂恿吕巽,让他不但告阿都“不孝”,而且再告弟弟一个“谋反”,借此闹大事态,把为阿都作证的嵇康趁机牵连进来。
结局是:阿都因为不孝、涉嫌谋反的重罪,被流放。而嵇康呢,因为为不孝、涉嫌谋反的人作证,说明他自己也是个不忠不孝的……(我没啥可说的了)并且,主犯尚且只是流放,证人却因此被判了个死刑。(这就是法制社会的好处啊~~~~)
不过,这个审判结果其实也很在情理之中:晋朝皇室想除掉的人,是那个能让三千太学生为自己请(qing)愿的嵇康,并非年轻的阿都。
任何一种体制、一种主义,儒家也好,法家也好,自由主义也好,乌托邦也好,纸上说得再天花乱坠,一旦拿到现实中执行起来,若没有别的力量平衡制约,都将演变为程式化的吃人机器。
嵇康提出“薄汤武而非周孔”,其实就是在制衡当时重礼法儒学的名教体制。他这么做,或许经过了深思熟虑,也或许,只是出于本能罢了。米兰昆德拉不是说过么?“知识分子的本能,往往是站到大多数人的对立面去。”
很可惜,在他那个时候,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太少了,最优秀的也不过像阮籍那样胆小怕事。嵇康站到了对立面去,付出的代价,却是自己的生命。
下面,我想说说这篇文章本身。这篇绝交书很有意思。因为它让我看到了一个跟想象之中很不一样的嵇康。
文章的大意:
我与足下年龄相仿,认识很多年了,一直同您是朋友。后来有一次到您家做客,认识了您年幼的弟弟阿都,惊喜足下家中竟有这样聪明可爱的少年,从此将他引以为知己。
去年阿都告诉了我这件纠纷,说他要去告官。我“深抑之”——这么做是因为同你们兄弟两人的友谊,同时也是为足下的家门名誉考虑。阿都因为我的“重言深慰”,终于撤诉了,而足下也向我保证,类似的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然而现在,足下却反过来诬告阿都,把我蒙在鼓里。不知您为什么这样包藏祸心呢?阿都当初情愿忍辱,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如今阿都在监狱里,我深深地对不起他,就像您深深地对不起我一样。
既然如此,我无心再与足下做朋友了。古之君子,绝交时口不出恶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落款是自己的名字:康。
这件肮脏、冤屈至极的丑事,由嵇康嘴里,对罪魁说出来,却是这样的冷静礼貌,不失风度。事不关己的人听着都有要上去扇吕巽两个耳光的冲动,而又嵇康本人来处理,他却选择了光明正大地为阿都辩护,然后文辞翩翩地给吕巽写了一封礼貌的“绝交书”。
只读嵇康诗词和散文的人,听了他那句“薄汤武而非周孔”,看了他怎样让钟会下不来台的那些故事,往往会觉得他是多么俊烈桀骜、狂傲放诞的一个人,怎么也不 会想到,现实中的嵇康,竟是这么沉静谦和(劝阿都忍气吞声,为家门名誉考虑)又优雅自重(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的一个书生。
这让我想起了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他在里面提到,从前听说北师大有个刘和珍,静(jing)坐对抗学校至被开除。当时想象,这该是多么桀骜不驯的一个女子。可是等见到了真人,却发现,竟如此沉默温柔,她不爱说话,只会腼腆地笑。而后这个女孩子死在一次游(you)行之中,他的心里,总忘不了她静静地笑着的样子。
这又让我想起荆轲刺秦王的故事。秦舞阳十三岁能杀人,提刀入集市,没有人敢正视他。荆轲呢,只是一介文雅的白衣。
及至到了秦国的宫殿上,平日里凶如瘟(wen)神的秦舞阳,吓得几乎尿了裤子,从头到尾一动不敢动;荆轲却谈笑自若,图穷匕现,击刺不成,慷慨赴死,让秦王“目眩良久”。
我不知道,这几件事是不是纯熟巧合。一贯温文尔雅的人,骨子里反而有惊人的勇气和胆识;一贯咋咋呼呼的人,事到临头,反而是畏缩的鼠辈。
嵇康写这篇绝交书的时候,是已经知道了钟会和朝廷在这件事背后策划,吕巽这个卑鄙的跳梁小丑,马上就要要自己的命了的时候。他怀着这样大的冤屈和愤懑,写 出来的东西,却仍旧是这么沉静平和的。他到死,也不愿意丢失自己的风度。是他太优雅了?还是他骄傲了?亦或,两者兼而有之?
回想他一生追求的庄老之学,讲究的就是处变不惊,宠辱不惊。魏晋时多少名士,做作虚伪,平常一付天人的风姿,一旦遇事,则小人嘴脸毕露——可是嵇康,却用自己的生命,向我们诠释了什么叫做“名士风度”。
他明知加诸自己身上的丑行,却不再分辨,他从容地走上刑场,抬头看看日影,看还有一小段时间,便静静地弹了一曲广陵散,以酬谢断头台下,那些为了救自己而奔走请(qing)愿的太学生们。
这样一个耿直而又优雅,勇毅而又谦和的人,一生却反对孔孟之说;而吕巽,字长悌。(悌:儒家的伦理范畴,指敬爱兄长,顺从兄长。)
想当年,少年阿都与嵇康住在天南海北,“每一相思,千里命驾”——这句话多么浪漫而又潇洒:因为思念一个朋友,跋山涉水,视千里如无物,只为见他一面。兄弟手足之情,同这样的友谊相比,却肮脏龌龊如淤泥了。
千里命驾的阿都,在嵇康哥哥的门上题“凤”字(凡鸟)的阿都,流放之后,却再也没有关于他的故事了。阿都或许是饱经风霜,死在了路上;或许在目睹了最好的朋友因自己而无辜受戮后,活了下来,慢慢老去。
生死相隔,比千里还要远。从此之后,天涯海角,命驾何之?斯人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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