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始过活,吃、喝、睡、逗嘴、打架。她弄到一点米,就给我煮顿夹生饭;若弄到一点细麦,就做面条。她像捻牛毛绳那样,把面捻成条。那些面条被她越捻越黑,放在锅里一煮,我觉得它们一根根都是什么活东西。
能吃吗?我问她。她格格直笑,以为自己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我灯也不点,稀里糊涂把那样的饭食吃下去。黑暗中,我说,这房子多像个黑笼子。我还说,像坟墓。我们就死在这里面,永无出头之日。她一点也听不出我这话的悲凉,依然格格笑着说:我不会死。我死过哩,被狼叼走,吃掉了,后来又活了。现在狼跟我很好,你忘了,那次你迷了路,狼围住你,我一唱歌,它们就散开了。
我说,你当我是傻瓜,会信这些?
她爆发一阵大笑,笑得跟平时异样。不知怎么,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一把拉住她,深吸一口气问:阿尕,你到底从哪儿来?把你的来历老老实实告诉我。她一闪,笑着,躲到我看不透的、更深的黑暗中去了。
他,托雷,找茬来啦。阿尕抱着膀子,看看何罗,又看看托雷。跟我走!你怎么跟他在一起,跟我走!
阿尕说,哈?你从哪个狗窝来?长得倒真像个人。
托雷盯着何夏:她是我的。把她还给我。
何夏不吭声,正要去搬那袋盐。托雷走上去,抱起那足有两百斤的装盐的麻袋,在店里走了一圈,然后轰地往地上一放。他笑了笑,又旁若无人地在店堂里走了两圈,撮一撮鼻烟,对着何更张大嘴打了个大喷嚏。何夏一拳打过去。托雷刷地抽出刀,猛一摆头,表示他不愿让女人见血。阿尕有些怕了,扑上去拦腰抱住托雷,用头顶住他胸口。托雷啊,他是好人!你还不扔下刀吗?我也有刀,你跟我拼吧。有刀的杀没刀的,算什么东西?托雷慢慢收起架式,抖抖肩膀。但他还不想马上撤,威风还没撒够。他把刀放到手背上,猛一扔,刀稳稳扎在木头柜台上。他反复玩耍这把锋利的凶器,一面微笑着看看阿尕,又看看何夏。
我正好不想干了。他们早看我干得太差劲,要把我调走。我说不用,我去当牧民,十分爽快地交还了这个四十八块月薪的饭碗。然后我彻底自由,托雷也别想用砸店来吓我了。我和阿尕在离河很近的地方支起帐篷。从此,我有充分的时间往河里跑。我的设计图已初步画好,我高兴地在草地上到处竖蜻蜒。
那时我哪里会想到惨败呢。
整整一年半,我往返于县委、州委,恐怕跑了上万里路,把我的设计图纸,像狗皮膏药一样到处贴。几百次向人复述设想,有了电,可以办毛纺厂,奶粉厂,方圆多少里会受益,等等等等。我想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很像一个人:我爹。那种神经质和不屈不挠的残酷劲儿。总算说服了他们。可谁想到结局会那样惨。
现在想想,正是我要对尼巴它的死负责。一个很好的小伙子,眼睁睁看他被河水吞了。这样的事在别处,在内地决不会发生,因为我的设计是显而易见的草率,稍有一点知识的人都不会拿命往里垫。实际上,我是利用了他们的无知和轻信,把他们蒙昧的热忱作为本钱,大手大脚地投入自己破绽百出的设计。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尼巴它落水之前,还朝我无限信赖地笑笑。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我送他去死。
“你不晓得,他一直跟我别扭。那时他一口答应把你调回来……”明丽阴郁地说。
“他就用这个钓饵把你勾上了吧,这位军代表。”他嘿嘿地乐。
“他早转业了,现在在公安部门。”
“一定训练有素吧?放心,那他也打不过我。”
“你又要打架?”
“啊。好久不打了,真想找个人打打。”他又嘿嘿直乐。“你老实讲吧:想不想真跟他离了,再嫁我?不吭气?那就是不想。”
杜明丽眼泪汪汪,看着这个拿她痛苦取乐的人。
“你不想离婚,那我就不打他了。想想我这辈子也打了不少人,够了。那个工段长,现在不知怎样。大概退休了。他太恶,我爹要死了,他不准我回去……”
“是你自己不愿意回去。”
“是嘛?那我记错了。可后来我后悔了,夜班上了一半,我想我还是回去看看,老头毕竟是我亲老子,连你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都去奔丧了。我去敲他门,他喝了酒刚睡。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准我走。我那时心理状态已经失常了。两个月前,我妈和三个妹妹刚死,我大概从她们死后神经就错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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