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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客车像是出了故障,在森林的正中央突然停下了。妻子坐在大客车最后面的座位上,从胸到脚围着毛巾被,睡得像个木乃伊。她几乎要跌下来,我支撑着她,把她放回原位,担心睡眠硬被中断后会给妻子带来什么。原来大客车前方有个背着个大包袱的年轻农妇,在她身边还有个像小动物似的东西,一动不动。我凝视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发现那是脸朝对面蹲着的小孩,在阴暗的森林风景衬托之下,他裸露的小屁股和异常发亮的一堆黄色排泄物非常显眼。林荫道被两侧密密匝匝的常绿灌木丛遮拦着,逐渐向大客车的前方降下,所以,农妇和在她脚边的小孩看起来就像是悬在了空中30厘米左右。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斜着探出车外眺望着。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感,时刻防备着因右眼失明而变得黑暗的视界中陷落的岩石后面跳出无可名状的可怕之物向我袭来。可怜那小孩的排泄还在继续。我很同情他,和他一样陷入焦躁、胆怯和羞愧之中。
林荫道被阴暗而茂密的常绿树丛包围着,仿佛是在深沟里奔驰,我们正停在这林荫道的一个点上。在我们的头顶上,只有一片狭小的冬季天空可见。午后的天空,像流动的色彩一样,一边变幻着颜色一边暗淡下来,缓慢地落下帷幕。我想,夜晚的天空将会象鲍鱼的贝壳覆盖着它的贝肉一样笼罩住这边的森林吧。想到这儿,闭塞的恐惧又向我袭来。尽管是在密林深处长大的,但每当我横穿森林,回到自己的山谷中时,总是不能从令人窒息的感觉中解脱出来。我的感觉中枢里,汇集着逝去的祖先们的感情之精髓。祖先们不断地被强大的长曾我部①所追赶,一步步走进森林的深处,发现了仅有的这么一块能抵抗森林侵蚀力的纺锤形洼地,便住了下来。洼地里冒出了优质的水。逃亡小集团的统率者、我们家族的“第一人”,他依据想象力,以洼地为目标而莽撞闯入森林深处。他当时感情的真髓,充满了我的窒息感觉的神经。长①长曾我部,日本人的姓氏之一。这里指姓长曾我部的地方豪族。曾我部是个无时无刻都存在着的可怕巨大的敌人。每当我不听话时,祖母就吓唬我说长曾我部来了。那声音的余音,不仅使幼时的我,而且使八十岁的祖母也能确实感觉到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的恐怖而强大的长曾我部的气息……
大客车从城里出发,已经不停地跑了五个小时。在山颠的分叉点,除了我和妻子以外,所有的乘客都转乘沿着森林外围开往海边去的大客车。大客车从城里进入密林深处,到达我们的洼地后,又沿着从山谷中流出来的河流向下,再从山顶向海边驶去,这条路是与这大客车的路线合并的,然而它现在正在荒废下去。一想到我们脚下这条森林正中间的道路正在不断荒废,一种令人厌烦的打击迟缓地传向心底。杉树、松树、各种桧树紧紧地挤在一起,几乎让人觉得它们全成了黑色的暗绿色森林的眼睛,凝视着被荒废的道路所束缚的像老鼠似的我。
我看见那农妇被身后背的大行李压得上半身直向后仰,只有脑袋向前耷拉着,嘴唇快速地动着,好像在说着什么。小孩站起身,慢慢吞吞地边提裤子,边俯视自己的排泄物,正想要用鞋尖轻轻碰一下,农妇马上扇了他一耳光。然后她粗暴地捅了一下用两手护着脑袋的小孩儿,从大客车的侧面绕了过来。大客车载上新乘客,再一次行驶进处于森林威胁下的沉默之中。农妇和小孩特意走到车的后面,坐在我们前面的座位上。母亲坐在窗边,小孩抱着过道边放胳膊的扶手横着坐下。小孩新剃过的头和被粗糙的皮肤包裹住的侧脸,一下子闯进了我和妻子的视野。妻子醉意犹存,用烂李子似的眼睛注视着小孩。我虽然也感到厌烦,但视线却不能不被小孩所吸引。小孩的脑袋和皮肤的颜色具有一种唤起我们最坏记忆的力量。尤其对于妻子体内在饱和状态下,郁结起来并开始结晶的东西来说,刚剃过的脑袋和完全失去血色的皮肤对她充满了最尖利的恶性刺激,使我们的记忆毫不避讳地向我们的婴儿做脑瘤手术的日子逆行。
那天早上,我和妻子在有手术室的那一层的病人专用电梯前等待着。不久,外面的门开了,我们看到电梯的铁箱到了,里面青色金属网的又一扇门抗拒着护士的力量,怎么也打不开。
妻子一说讨厌给婴儿做手术,尽管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像要从那里逃走似的上半身向后仰着,但还是拼命向金属网的里面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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